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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突然想到了什麼,我霍然抬頭看向他:「賀蘭悠,你怎麼知道我父親是燕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在和賀蘭悠分別後才和父親相認的,他沒理由知道我的身份,除非……

  賀蘭悠笑得如同一朵明麗的花,然而那花蕊卻是緊合的:「我一直都知道……但是,懷素,別問我怎麼知道的。」

  我盯著他的眼睛裡流動的波光,良久,慢慢笑了笑:「善泳者溺于水,善戰者死于兵,賀蘭悠,玩火者多半會自焚己身,你,小心了。」

  他毫不在意的揮了揮袖:「就興別人玩得興起,我就不能摻和一腳?」

  他漫不經心的神色裡隱藏著躍動的陰烈之火,在這寂靜的黯夜裡幽幽生光,我轉開眼,不想發出心底的歎息,更不想表露對他的擔心,他與賀蘭秀川,終究要不死不休,兩人之間橫亙著血色怨毒與無涯仇恨,任何人都無法消弭,既如此,他要做什麼,我有什麼權利攔著?

  淡淡道:「你中了他什麼禁制,需要用到九針激魂這樣的傷元大法?」

  賀蘭悠說得很輕淡:「沒什麼,前不久,我陰掉了他的一個得力手下,做了些他不願意看到的事,卻也順便中了他的圈套,經脈受損,若不是這樣,當初在西寧衛我就親自攔住你們了,哪用得著畢方他們。」

  我皺眉道:「既已來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你們叔侄也很奇怪,都喜歡繞著彎子行事,他武功高絕,真想擒了我奇貨可居作為朝廷人質,為什麼不直接出手?」

  賀蘭悠笑笑,握拳於口,咳了幾聲才道:「因為你運氣好,你可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我怔了怔,這些日子萬里奔波,憂心師傅傷情,鬱鬱賀蘭的行徑,過得頗為渾渾噩噩,哪裡在意過什麼日子。

  看到賀蘭悠的目光看向窗外的月,我不由自主的也跟著望了過去,這才恍然。

  一輪金黃圓月,高懸于深黑蒼穹,光芒如水銀,遍瀉天下,又如細沙,細膩的流過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築,為那些輪廓清晰的邊影,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朦朧虛光。

  月圓之夜,人不寐。

  「他修煉的凝定神功,已到了八級巔峰,這個武功狂人,做夢都想跨入歷代教主都不曾抵達的九重絕世,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這人確實也是個天才,詩書琴棋,天文地理俱精之外,連藥理也頗有心得,也不知道他怎麼搗弄的,前兩年,他制出了一種藥丸,服用後修煉精進,迅速躍入八重與九重之間,即將大成,可惜的是,那藥畢竟不夠完美,帶來了惡果。」

  很滿意的笑了笑,賀蘭悠那種溫柔羞澀的神色又來了:「每逢月圓前後三日,他真氣大散,流走經脈,苦不堪言,此時輕易動武,極易被反噬。」

  我看著賀蘭悠那熟悉的神情——一般來說他如果露出這種神色就是有人因他倒黴了——試探的問:「你幹的?」

  賀蘭悠笑而不語。

  我舒一口長氣:「那他可以叫手下拿下我啊。」

  賀蘭悠秀眉一剔:「他是想玩玩你們呢,在他看來,你們反正跑不掉了,他武功受限不過三日,而你給你師傅解毒也要三日,等你們毒解了,你們也出不去了!」

  我怒從心起:「你還有臉說!若不是你傷了我師傅,我們又怎會自投羅網!」

  賀蘭悠立即沉默下來,半晌,輕輕道:「這件事……懷素,也許以後你會明白的。」

  冷笑了一聲,最終我欲言又止,賀蘭悠難以掩飾的蒼白和衰弱令我心裡的擔憂與焦慮超過了對他的憤怒,此刻,眼前,清冷月光中,這斜倚榻前的少年如此疲倦,令人不得不想起,過往二十年,那些怨恨,背負,磨折,時刻的警醒,永無休止的鬥智鬥力,提防與被提防,陰謀與反陰謀,一直都如巨石般沉沉的壓在他略顯瘦弱的肩上,無人分擔,永難卸落。

  這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沉默半晌,我轉過身,背對他道:「你這裡屋子多,我們稍候便自己找地兒歇了,也不勞你招呼,好生養傷吧。」

  賀蘭悠靜了靜,半晌,在我身後輕咳:「懷素……」」

  我頓住腳步,聽見他緩緩接道:「……不要怨我。」

  我久久的佇立,背對他,不敢回頭。

  我怕回頭,會被他看見我眼底因這一句話引出的淚。

  只淡淡道:「閒話少提,你好好休養,只是後日便是我師傅毒發之期,說不得,也只好辛苦你了。」

  頓了頓,我又道:「待你解了我師傅的毒。咱們,從此兩不相欠,恩怨一筆勾銷。」

  我已不想再問賀蘭悠傷近邪是何原因,總之那不會是紫冥教主的授意,然而賀蘭悠有多少秘密,我已無心去一一破解,因為我悲涼的預感到,我和他,也許根本不會是同路人。

  他沉重的背負,神秘的身世,難以盡訴的生存掙扎,觸目驚心。

  我並不畏懼這些,然而我感覺到他的推拒之心。

  他前行的路上,也許有鐵血,有風煙,有復仇,有殺戮和血腥。然正因如此,他推卻人世間一切可能軟化心志的感情。

  今日他的拼死維護,想必對他是難得的犧牲,而我已誤他良多。

  那麼,賀蘭悠,如果這崎嶇道路你不打算和我同行,如果我的存在會阻礙你的雄心,那麼。我便遠遠的走開。

  第五十五章 人生苦恨無窮已(一)

  我從內室出來時,近邪已經在椅上盤膝休息,方崎正勤快的自己動手燒水,而沐昕,居然還是我先前進去時看見的那個姿勢,立于窗邊,仰首星辰,神色寥落,仿佛根本就沒動過。

  我心中微微一揪,濃濃的歉意湧起,都是我憂心賀蘭悠之故,在內室呆了許久,真不知沐昕會怎麼想……突然想起先前觸到沐昕的手冰冷,心裡一急,他該不會著了風寒吧?

  快步過去,我伸手去探沐昕的手腕,指尖將要觸及,他微微一動,似有讓開之意,然而立即就不動了,任我的手指,搭上他冰涼的腕脈。

  指下腕脈的異常令我大驚,我抬頭看了看沐昕面色,立道不好,他肌膚如此冰冷,面上卻一片潮紅,體內寒熱交織,竟真的中了風寒。

  寒泉濕身後未及驅除,又與雪獅相鬥,然後又在這昆侖深谷中憑窗吹了很久冷風——他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我看向沐昕的臉,他的臉依舊隱在明滅的光影裡,線條清朗的輪廓,然而神情卻是遙遠的,爛漫的星光灑在他意韻難明的眼神裡,他的目光比星海更寥闊。

  我垂下眼,心潮起伏,卻又無法和他一一細述剛才發生的事,那是賀蘭悠的隱秘,我又能如何解釋?告訴沐昕,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可我知道,越是這樣著急解釋,往往會將誤會陷得更深。

  留待時日淡化罷!

  我拉住沐昕臂膀,語氣堅決:「你中寒毒了,跟我進去。」

  正要拉著他進室內驅除寒毒,卻聽他緩緩道:「懷素。」

  聲音平靜,甚至還有隱隱笑意。

  我愕然抬頭看他。

  沐昕的語氣裡什麼情緒都沒有,他慢慢抬手指向窗外那些沉睡的建築:「你瞧,夜這麼深了,想必這許多人都在夢中,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夢,是有色的抑或無色的,是快樂的抑或悲傷的,是夢著別離,還是相聚,是夢著擁有,還是失去。」

  我心一震,抓住他臂膀的手指根根鬆開。

  沐昕還是不看我,帶著那絲迷茫的笑意,他輕輕吟道:「憶昔西池池上飲,年年多少歡娛,別來不寄一行書,尋常相見了,猶道不如初。」

  「安穩錦衿今夜夢,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後,管得落花無?」

  後一個聲音明脆堅定,音色琳琅,卻是端了茶水進來的方崎接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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