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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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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甯郡王松了口氣。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聽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氣說:「我想請一位繁陽李氏子弟來這裡,教梁王殿下習劍。」 永甯郡王怔了怔,歎息道:「這不像娘娘會說的話……若非宮裡默許,王府怎能每月來人探望?皇后對娘娘已經網開一面,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讓她平白生出忌憚?只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見端妃不言語,永甯郡王又道:「況且讓宮外的人進來,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不知又會生出什麼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宛峻……」端妃托著腮,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永甯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宛崢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卻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杆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麼說?」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捨你一丁點好處,你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唉——姐姐……」永甯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與她的弟弟不歡而散,但她還是有條不紊地把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了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 梁王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系在深泓的衣帶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 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穿戴得不同尋常,那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而是綁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裡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地草靶,然後靜靜地將扣弦的手一松。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 「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殿下,這張弓叫做『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從此後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逐漸喜愛這兩樣東西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可惜這樣的日子還未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 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戰。她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秀王討人喜歡,但只要梁王還活著,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后遙遠的噩夢。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這是皇后娘娘賜您的寶劍,有個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欲,好自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麼聽說,我宮裡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餘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訕訕地乾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脅您,不准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這算不上威脅。因為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說:「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冰洗如同絲綢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只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 而端妃接過劍後,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懷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大約有人覺得,已經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來年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不僅宮女們慌了手腳,連深泓也頓感無措。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醫生救急,但他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論周遭人來人往如何忙亂,他始終臉色蒼白地靜靜佇立。一道床帷隔出兩個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張,卻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裡面的端妃那麼寧靜,仿佛充滿生命氣息的魂魄正姍姍前往另一個僻靜之地,一個比離宮更空曠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靜默,用心仔細去捕捉她的聲息,還是無法貼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風吹入窗牗,他只覺得寒冷。直到回憶起風中那種熟悉的氣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莊重行禮道別。 那是水的氣息,帶著濕潤,清涼,還有冰開雪殘之後從湖底升起的腐朽。那複雜的氣味像是在召喚——召喚這犧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邊,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實現嗎?」 青色的少年在漣漪間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實現我的願望,我要去哪裡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來:「有個詞叫做『義無反顧』——當你許願,必須下定決心,這二十年就是祭品,絕不回頭去要。只有那樣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東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點點頭說:「我已下定決心。」 「那麼就是今日起——」水波輕搖,影像渙散。深泓一陣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見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見什麼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這是否南柯一夢。正在恍惚,聽到有人呼喚他,「殿下——殿下!」穿過長草的是芳鸞的聲音。 深泓離開池塘,走不多遠就見芳鸞容光煥發地奔過來。 「端妃娘娘醒來了!」她清晰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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