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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他呵呵笑起來:「皇后居於深宮,能否『母儀天下』,誰知道?我說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來的君王說你不可以……你就變得不可以……至於能或不能、怎樣才能協調後宮為妃嬪表率,那是成為皇后的你該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素盈聽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說:「其實我也沒有看陛下龍顏——那時我以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麼樣的人。」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沒用力也沒鬆開。「現在我說的話,你要記得清楚——」他的雙眼晶亮,話語清晰堅定:「我一生雖不敢自稱篤信佛法,但對釋家僧眾一向照顧有加,曾詔准天下十一個州郡的寺院免糧免役。當我西去淨土,你可以從中選擇一座寺院,為我誦經——最好遠離京城,特別不能選在皇極寺。」

  素盈先是手指發涼,聽著聽著,身子也顫抖起來。

  「洵……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口氣沒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有資格成為皇帝的皇子,有在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親一眼就選定他。他不需要將所有的兄弟趕盡殺絕,讓父親除他之外別無選擇。洵沒有那樣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沒有人反對他的那天到來。真正有能耐的人,總是看准要害,一擊必中。他卻拘泥於瑣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隨他心意改變——我幾乎沒有採納過他的建議,因為它們缺乏說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濟,也是我的繼承人。當他君臨天下,會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腳。那時我的所有詔書都變成了一堆故紙,難以保護任何人。」

  他仿若沒有看見素盈的臉色蒼白,猶自說道:「洵曾經數次對我優待寺院做過規勸,有幾次明白地請求削減國中僧尼、要求寺院納糧納田稅。他日繼位,他一定付諸實踐。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對先皇的皇后不加禮敬,一來能保那寺院安然無恙,二來僧尼念你這點好處,也會對你格外尊護。皇極寺中……有不少人與他母親相交甚厚,頗有淵源,你還是避開為妙。」

  「陛下!」素盈虛弱地呻吟一聲,用雙手將臉捂上。

  他的話好像遺言,她連聽下去的勇氣也要喪失了。他做了一個手勢,不准她出聲打斷,接著又說:「那時……我想選的皇后,其實是一個犧牲——素皇后的未來只有兩種:成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個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筆帶過。」他說著說著,似是又開始眩暈,擰著眉頭閉上眼睛,手也垂到床邊。

  素盈難過極了,同時也不明白皇帝為何會在命令太醫院對外嚴守病情時,親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後事。「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難道他不怕她會陰謀策劃危險的事情?

  「因為我也曾說過,不會不管年輕的羚羊。現在,我為你找第三種選擇。」

  他的神情清朗,仿佛不知多久之前,就對現在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對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沒來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盤上的一隻羚羊,他憑自己的感覺把她放在這裡或那裡,為的是棋盤上的局勢,而不是珍愛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閉上眼睛,側身枕著他的手臂,好一會兒才止住顫抖,緩慢地問:「陛下……縵城是你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種選擇?雖然她動用了皇極寺那些頗有淵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樣溫柔的微笑,可她還是逃不過素皇后的命運。」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說:「她和你完全不一樣。不是我不讓她坐在我身邊,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詫異地噤口,呆呆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繼續說:「微笑是寬恕她,也是因為——除了微笑,我不會再給她任何東西。你千萬不要有那一天,否則我會對我的第二個皇后也失望。」

  素盈驚訝中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動作漸漸停滯,沉入睡眠。

  一瞬間,素盈產生恐懼,擔心他不會再醒來。她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靜靜聽了片刻,見他呼吸均勻,儘管鼻音略為沉重,但沒有痛苦之色。她這才躡手躡腳退到外面,向太醫們徵詢。

  吳李兩位太醫異口同聲,以為皇帝連日辛勞過度,中暑之後身體虛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應。素盈不再相信他們的話,還是叮囑他們仔細侍奉。

  過了幾天,皇帝的病仍不見好轉,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來。素盈向太醫院百般打聽沒有結論,心情越來越沉重。

  轉眼七月底,該是選女們晉封的時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轉深的可能,而選女那邊也得到風聲,以為聖駕不穩,前途難料。先前有司層層篩選,只有三個選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標準,其餘選女或是在這三年中有過不規矩的紀錄,或是身心不適應宮廷的生活,月信不准、夢囈、睡相不雅、談吐不謹慎、神態不端莊、做事不穩重、在淑文殿的表現不夠聰慧、不夠敏捷、不夠敦厚……一切都可以成為挑剔她們的理由。最後三個選女基本內定,封號也選好了定媛、豐媛、承媛。她們風評雖然不錯,但樣貌不是最出眾的,言談舉止看起來也不是選女當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來,能在這樣的精挑細選中過關斬將簡直是奇跡。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薦而由選女出身,也未必能通過。自然,她也知道獲選的過程別有玄機,但她一直擔憂皇帝的健康,對選女不大關注。倒是欽妃對年輕女孩兒們耿耿于懷,不待她們正式受封就開始對她們放臉色。素盈知道以後勸她不要做得過分,以免日後嬪媛女官們沆瀣一氣對付她。

  欽妃卻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兒,不下點狠功夫防著,誰曉得她們會耍什麼把戲?好在這幾個還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給我就是了,不會傷了她們與丹茜宮的和氣。」她雖然脾氣不好,但這時候對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處,欽妃也覺得,如果皇帝的病體再這樣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來,那麼就像皇朝過往中的許多類似場合一樣——身為皇后的素盈會在幕後掌權。

  素盈對這些熱衷於預測未來的人們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邊親奉巾櫛。

  到正式冊封前,皇帝的身體仍不見好轉。不知什麼緣故,內定為定、豐兩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則是一耳失聰。有人暗地裡以為是欽妃動了手,而欽妃大怒否認。素盈從前就知道姑姑甯攀附外臣也不齒於這種戕害,因此她懷疑是三個人有心逃避,認為理當查個清楚之後重重懲罰。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並不打算追究下去。過了幾日,他因身體不好,召集僧眾祈福,為表誠心,免去當年冊封,立誓不再擴充後宮以節欲淨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詔命各宮各院放怨女出宮,連選女們也一併放去,只留下幾個人補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覺事情不簡單,找來那幾個留宮的選女籍冊看過,發現撥入東宮做女官的三個選女都出身將門,父兄俱是朝中品級中等、口碑良好、處事穩健的將領。

  見這光景,素盈便曉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幾個妥帖的軍將扶持太子,先是讓太子親領了兵,如今又將武官出身的女孩兒送入東宮。種種情形,倒像是他已著手準備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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