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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不一會兒,皇帝也離了侍從,悄然走到她身後,說:「轉到後面更好看。」說罷攜起她的手,拉她繞過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開朗——蒼翠樹林向外延伸,盡頭的草原遠遠可見。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樹巔,風吹過,壯麗的色彩立刻活躍起來。伴著颯颯風聲,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雙臂迎風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讚歎,只能用這三個最簡單的字表達。

  他輕輕點頭,指著遙遠的草原說:「我應該轟轟烈烈地生在那裡。」他將手臂一揮,指向樹林另一個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後,清清靜靜地死在那裡。」

  「陛下!」素盈忙出聲制止他提不祥的話題。

  他看著她笑笑,不再說。

  縱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實現的願望。他即位沒多久的時候,他的陵寢就選定在王家的風水寶地,離此處的清靜尚有漫長距離。據素盈所知,那裡在幾年前已經營造完畢。她看看身邊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們並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陽要落山。

  「該往上走了吧?」素盈對眼前的壯美戀戀不捨,但也期待行程終點的風景。

  他卻搖頭說:「我們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過山頂一次——那時跟隨先皇狩獵來到這裡。先皇身邊的大臣極力慫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後,我只覺得遺憾:為什麼要走上去?為什麼沒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頭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裡很快要冷了,你這樣子沒法逗留。走吧。」

  這一天他們成績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時,人人都歡欣自在,仿佛忘了他們來自宮廷。第二天皇帝又帶隊入山,捕到一隻年輕的雄虎。無論場面還是戰果,都令素盈大開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時分在湖邊飲馬,素盈靠著她的踏雪駰,極目遠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畫,晚風四起遠颺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蘆管,放在唇邊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蒼蒼茫茫的曲調多了幾分淒迷的韻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騅旁,靜靜傾聽。

  一曲吹罷,素盈歎氣:美則美矣,然而在這塊天地之間過一輩子的人,一定也有他們的煩惱。

  她的歎息還未散去,蘆笛聲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鄉謠。簡短數聲成就一段靈動曲調,他吹罷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實在愧對美景。」說著高聲問身後隨從:「還有誰會?」

  近侍們嬉笑著紛紛吹出家鄉的歌謠。一人吹笛時,眾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風景。

  他的蘆笛吹罷就隨手扔到一旁。臨行時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莖柔韌的長草將他們的笛子縛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間的錦囊裡。雖然她提醒自己:他們屬於變幻莫測的宮廷,今天對她微笑的人,也許明天就改變。但她還是珍惜這一刹那——又一個她見所未見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與眾臣議事之後一起擊鞠。素盈等來等去,不見禦帳有動靜。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漸漸學會如何從他周圍的動靜、從他身邊每一個人的臉上來推測情況,而此時此刻觀察的結果讓她沉不住氣。

  她派人去禦帳打聽,然而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慮的時候,卻不得不看著那可惡的白衣女人在行帳間逍遙地飄來蕩去,這讓她更煩悶。

  「阿盈,你知道什麼是『不幸』嗎?」她說,「懷抱希望而來,卻發現希望只是空中樓閣,一切都要從頭做起,目標變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壯志淪落到為生存掙扎,這就是『不幸』。」她說話時從不照顧素盈的情緒。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裡說:「不想看見你!」

  「你差一點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風起舞,邊舞邊說,「當你把『不幸』視為理所當然,對自己說出『我要適應,適應這宮廷,努力活下去』的時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來越不敢冒險,越來越沉默,所有的話在說出來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時乾脆緘口不言。結果,慢慢變成一具安靜的行屍走肉——那樣的你,再也不會看見我。」

  她又說:「情願安於現狀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選擇,他們也看不見——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趕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與其一步一步地掙扎,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權,讓局面徹底改變?」

  「抉擇?」素盈站在皇后大帳前,冷眼看著她,「現在的我,與你能夠實現的承諾,相差很遠嗎?我想要的,我能夠得到。就算你給更多,對我來說只是多餘。我只取所需。」

  「你還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你,你想要向他尋求庇護的這個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輕悠悠飄到禦帳頂端。

  恰這時,皇帝與一眾大臣走了出來。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覺得肩頭發冷,微微顫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臉色更加蒼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說了一遍。

  「……你說謊!」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說:「素盈,趕快為自己打算吧!八歲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義,奉香的女官擔不起天下的重擔,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馬上就會發現:不能不要,否則你一無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邊,失禮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見她的表情又驚疑又難過,他寬和地向她笑笑,說:「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著,輕輕掙了一下,卻沒把袖子從素盈手中掙脫,於是換上嚴肅的神情望著她。

  明明是在陽光下,素盈卻覺得有些冷,還有些眩暈,越來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放開他的衣袖隨他步入禦帳。

  身後簾子垂下的一刹,三天的快樂隔絕在華美的禦帳之外,他在她面前變回君王。

  帳中有種清甜溫暖的香氣,毫不張揚地浮動在他們周圍。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說什麼,只是出神地觀察他一舉一動——大臣們離開之後,他的神色並不愉悅。見她眼神淒涼,他沉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問:「什麼?」

  「蘭陵郡王在西陲連敗,傷亡慘重。」他眉頭微鎖,「上一戰中他被俘,是副將謝震突襲敵營將他救回。如今西陲戰事陷入僵局,形勢不好。」

  「什麼?!」素盈一驚,立刻跪倒代兄請罪——古來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掛在嘴邊,把全天下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明君。身為他的配偶賢後,皇后自然一樣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錯,她必須主動求罪才顯得識大體,若是求情,反而顯得不明事理。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變成一種規矩。縱然素盈一心擔憂她哥哥,也要按這規矩先數落自己一通,並且還要為她沒能服朝裝正式謝罪表示惶恐。

  他隨意寬慰兩句,又說:「東宮請求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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