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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皇帝知道她一向膽大,口齒又厲害,一會兒不定會說出什麼話來讓大家臉上難看。他與丹嬪、淳媛寒暄幾句就走了。

  他的背影剛離開,丹嬪就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臉看著淳媛。那目光連素盈見了都心慌,淳媛卻面不改色,笑嘻嘻問:「姑姑的明珠什麼樣?我讓人找找。」

  「你這孩子怎麼也犯糊塗?」丹嬪的臉上涼冰冰,口氣有些遺憾,「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可以當她少不更事。可我們素家的女孩兒都是從小調教出來的——你的女先生就是這樣教你?送你進來,是讓你在這種地方鬼迷心竅?」

  淳媛咬著下唇不作聲。丹嬪從手腕上褪下一條珊瑚鏈,向素盈道:「阿盈,這條鏈子上原本是三顆一模一樣的夜明珠,掉了一顆。你給我找找。」

  素盈知道她這是要支開自己,剛要伸手去接,手臂卻被淳媛似有力似無力地拉住。

  「姑姑要急在這一時,我讓宮裡的人一起給您找。要是不急,就讓姐姐在這兒陪著說話吧。我們三個人熱鬧一些。」淳媛嘴角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定定地望著丹嬪。

  丹嬪見她神情從容,又歎一聲:「阿槐呀阿槐!你要知道:在這地方,『寵你』跟『愛你』是兩回事。被他『寵』的人,能在宮裡呼風喚雨,被他『愛』的人可沒有那樣的好下場!指望他的愛情保佑你,是最不可靠的!」

  「這道理,我跟姑姑一樣學過。」一陣輕風掠過,淳媛微微仰起頭,去尋風的去向,不再看丹嬪。

  丹嬪搖頭苦笑:「我說的話你不信也罷。自己多加個心眼吧。」

  見丹嬪怏怏不樂地走了,淳媛才對素盈說:「姐姐,外面起風了,我們進去。」

  素盈攙著她慢慢走回屋裡,剛剛坐下,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素盈吃驚地看看淳媛:她已經無聲無息地流了滿面淚痕。

  「娘娘,姑姑那不吐不快的性格你也知道,何必為這傷心呢?」素盈一面給她擦拭眼淚,一面寬慰。

  淳媛緩緩搖頭:「姐姐,你不懂。你小的時候不是像我這樣被養大的。有些事情,沒有人教你,你永遠不會知道。」

  素盈溫和地笑笑,說:「沒學過那麼多,我才能從最簡單的地方看真相——我看得出來,聖上對您好,您對他也……」

  「可是,錯就錯在這點上。」淳媛抹了抹眼淚,憂愁地說:「崔先生教我們許多,卻沒教過我們姐妹去愛他——他不是我們能夠愛的人。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討他的歡心,唯獨不能愛上他。」

  素盈軟語道:「是誰規定這世上有不能讓你愛的人?崔先生?她又怎麼會知道你的姻緣在哪裡?」

  淳媛只是一個勁搖頭:「所以我說姐姐不懂——我們素家的姐妹進來不是找姻緣的。這宮裡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精,因為她們心裡最重的是自己,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當然能夠強硬起來。哪怕就是愛了別人,也比愛上他要好——愛了他,還怎麼能狠下心在他面前陰謀算計、向他提條件、向他要榮華富貴?」

  她深深歎口氣,又落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不瞞姐姐——我現在這顆心,已經糊塗得不會權衡了。若是不愛他,我自然懂得趁現在得寵,為自己、為父親、為哥哥們要這要那。可這心裡最重的是他——他若是遂了我的心願,不知又要受多少非議。我不捨得為難他。」

  素盈聽了只覺得無限糊塗,不住搖頭。

  「我知道姐姐心裡現在想什麼。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太傻——這裡不是平常人家,最無用的大概就是這一點癡心。可要我絕情拋開,也太難了。」淳媛一邊揉額頭,一邊說:「這些話可千萬不能傳到爹的耳朵裡。他雖然不會像姑姑那樣教訓我,卻少不了又要異想天開,胡亂盤算。」

  素盈點點頭。一想起爹,她就覺得:他要是知道皇帝與淳媛的情形,恐怕真會指望淳媛有朝一日被立為皇后。

  這種想法對誰都沒有好處。

  二一章 淳媛之死

  皇帝見淳媛身體漸漸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這個黃道吉日為她誦經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產。

  各宮妃嬪乃至後宮受教的選女們紛紛解囊,或贈經幡,或贈法器,表面上都向淳媛示好。

  後宮不便張羅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濟殿為淳媛做法。屆時,安濟殿上為淳媛設一玉座,淳媛到時要在玉座上聆聽僧人誦經,接受祝禱。

  淳媛料想到時候人員蕪雜,生怕出差錯。可事情出了琉屏宮,其間種種事宜,她全然無法插手,只能委婉拜託管事的宦官多多盡心。

  十九這天一早,宮女們為淳媛裝扮起來,一行光華燦爛的麗裝宮人簇擁著她前往安濟殿。

  在淳媛執意堅持下,素盈也陪侍在側。她穿了身簡潔的素色長裙,跟著淳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濟殿早已佈置妥當,彩幡、垂簾、香花素果一應俱全。為淳媛身體著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內不得燃香,生怕煙薰火燎的味道讓她難受。

  玉座上面鋪滿各色描金繡銀的茵褥,大多是蓮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宮各院送給淳媛的,便多了一個小心,趕在淳媛前頭用手掀起來翻看。淳媛待她點頭之後,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入座。玉座四面的紗幃一齊放下,連素盈也被攔在外面。她隔著一層薄紗看著淳媛,只見妹妹的臉朦朦朧朧,仿佛隔著夢境看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似的,讓素盈心頭有點不安。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預兆,素盈也說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無意中瞥見一名宮娥從窗櫺邊晃過。那服色不是安濟殿或琉屏宮的宮人,大概是哪個院中派來看熱鬧的。那張臉有點印象,素盈沒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著頭走進殿中,在淳媛面前不遠處的蒲團上趺坐,用悠遠而空冥的梵音低頌祝福。素盈雖看過佛經,卻未聽過梵音,一時被那新奇沉和的語調吸引。他們手中的木魚徐徐地發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聲,素盈聽了一會兒,心思也隨著寧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什麼東西清脆地響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飄忽境界中一驚,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聽到的聲音是她頭上的金飾互相撞擊。

  「娘娘!」透過薄紗,素盈看到妹妹的臉色蒼白,籠著一層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濟殿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敗績。

  「姐姐……」淳媛輕微地呻吟一聲,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層薄紗,緊緊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側,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聲驚呼,宮女們立刻擁上前,將淳媛團團扶住。

  然而血還是流下來——淳媛側身的刹那,從她身下的堇色繡褥上落了幾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面。

  安濟殿中立刻亂成一團。素盈心中再沒什麼超凡脫俗的聖音,只有悶悶的一團雜音,仿佛來自混沌的交錯轟鳴,轟得她眼前發黑。

  「阿槐!」她渾渾噩噩僵立著,大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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