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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宗瑛伸手攔了一下盛清讓,轉向大哥,聲音穩而冷靜:「我的確是參與你截肢手術的醫生,你下肢毀損非常嚴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併發症和更麻煩的感染,對保命毫無益處,還要繼續往下講嗎?」

  她一張臉被口罩遮去大半,露著的一雙眼也辨不出情緒。

  氣氛僵持片刻,她最終轉過身,埋頭迅速整理了醫藥包就要出門。

  術後心理疏導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但臨到門口,她突然又停住腳步,短促地歎一口氣,背對著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既成事實,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讓察覺到她講這話時,明顯是深有體會的語氣,仿佛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意外。

  然而他走到她身旁,她卻提著醫藥包先出去了。

  只這麼稍稍一耽誤,外面的事態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二姐夫突變強勢,抱起孩子就下樓出門,也不求司機,自己坐上汽車駕駛位就要帶阿暉去醫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攔,始終沒能攔得住。

  宗瑛下樓時,怒氣十足的汽車鳴笛聲響徹了整個公館。

  她杵在樓梯口,斂回視線,低頭看過去,樓梯上、客廳地板上,一路都是零零落落的嘔吐物痕跡。

  空氣一陣窒悶,她轉頭提醒下樓的盛清讓:「小心,不要踩到。」

  汽車聲遠去之後,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蟬鳴聲。

  陰天裡慘白無力的光,透過彩玻璃映入客廳,在地板上留下死氣沉沉的色塊。

  二姐走進來,還沒走幾步,突然挨著客廳沙發癱坐下來。

  她鬧了這一番,旗袍上盤扣散了兩顆,一貫打理服帖的小卷髮此時也耷下來幾縷,眸光黯淡,是與往日囂張架勢全然不同的狼狽。

  突如其來的戰事將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產業幾乎全毀於戰火,家也淪為戰區,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雙腿完全像變了個人,清蕙為了那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與自己決裂,丈夫每天不曉得同誰在鬼混,連阿暉也突然病得這樣重,這個平日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婦人,此刻卻癱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會,走到她面前停下來,突然俯身,講:「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起來像一隻被拔光了刺、失去攻擊力量的動物。

  宗瑛又重複一遍:「伸手。」

  待她機械地伸出手,宗瑛掰開消毒液瓶蓋,擠了幾毫升消毒液在她掌心:「搓滿三分鐘,流水沖洗乾淨。」隨後直起身,轉向盛清讓:「雖然孩子已經送去醫院了,但家裡的病室也必須消毒處理。」

  宗瑛考慮得細緻周到,盛清讓完完全全地信任她,便安排用人按照她講的進行清理、消毒工作。

  一眾人忙完也到了飯點,外面的陰風好像歇了,宗瑛將抗菌藥留下來,並托給姚叔分發到人,算是預防性服藥,最後她又叮囑:「如果公館裡有其他人出現症狀,務必立刻去醫院,我們還有要緊的事,先走一步。」

  她說完轉向盛清讓:「盛先生,走了。」

  姚叔說:「先生慢走,宗醫生慢走。」

  他畢恭畢敬地站著,待他們坐上車,直到計程車駛出街道再也看不見,才重新關上了公館大門。

  車內環境相對密閉,宗瑛偏頭挨著車窗假寐。

  一大早被新希藥物臨床資料造假的消息吵醒,緊接著又遇到盛公館裡的突發事件,此刻她額頭不停地往外滲虛汗,大概是有些發燒。

  盛清讓這時恍然記起她還沒吃早飯,便在公事包裡摸索半天,只尋到一小包餅乾,且餅乾已經碎了。

  他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時,宗瑛忽然坐正,手一伸,拿過餅乾袋,指頭一捏撕開來,毫不嫌棄地吃了一半,餘下的遞給他:「我不吃獨食。」說完又挨向冷硬車窗,合目養神。

  車子裡先是安靜了片刻,過了一會才偶然響起些許包裝紙互相碰擦的聲音,小心翼翼,生怕擾到人。

  他吃東西幾乎沒什麼聲音,宗瑛閉目聽著,又聽他打開公事包,似乎是取了什麼檔出來。

  她下意識地微抬眼瞼,視線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手中的公文上——

  那是一份資源委員會的提案,仍是關於上海工廠遷移內地的經費問題。這一次,提案明確說到目前大批工廠因為資金短缺無法完成內遷,因此請求財政部對重點工廠進行撥款補助,其中甚至包括商務、中華等印刷廠。

  宗瑛依稀記得戰前那天他們從盛家到遷移委員會,又去虹口送船票,最後在夜深人靜返回699號公寓的路上,他講「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家工廠,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時的樣子。

  她突然問:「你這幾個月一直在忙這些事嗎?」

  盛清讓聽她乍然發問,先是一愣,立刻又點點頭。

  宗瑛想了想,又問:「我不是很瞭解這一部分的歷史,想冒昧地問一句,現在進展得怎樣,遷出了多少?」

  盛清讓將文件收進公事包,緊鎖著眉,只豎起兩根手指頭。

  宗瑛反問:「百分之二十?」

  「不,只有百分之二。」他面色沉重,略帶啞意的聲音裡,藏著一份「無可奈何的局勢下也要拼盡全力」的決心——該做的,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儘管他非常清楚,上海大大小小五千家工廠中,其實絕大多數早已經失去了內遷的可能。

  宗瑛不再往下問了,她講:「如果你有事就去忙,公寓那裡有我和清蕙照料,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儘管她這樣說,盛清讓卻仍是將她送到了公寓門口,看她上了樓,這才重新坐進車裡,出門辦事。

  宗瑛站在公寓外陽臺上看汽車一路駛遠,不知駛向何方,心中竟生出隱約的別離感。

  屋內孩子的哭聲將她拽回神,她轉身快步走進客廳,用酒精紙擦完手,從醫藥包裡撈出輸液器匆匆上樓,給阿九輸液。

  她忙碌的同時,清蕙說下樓去煮一些麵條當午飯吃,底下很快就鍋碗瓢盆地熱鬧了起來。

  哄完阿九,宗瑛打算下去給清蕙打打下手,剛到樓梯口,便聽得電鈴聲響。

  清蕙正忙,宗瑛便去開門。

  葉先生站在門外,遞來一張電報紙:「剛剛有人送到服務台的,我就直接給送上來了,麻煩宗小姐轉交給盛先生,我就先下去啦。」

  「好的謝謝。」宗瑛接過來,低頭草草瞄了一眼,上面用字一點也沒有電報的節省作風,寫著——

  「經半月共同努力,器材人員今日終抵漢口,荊棘載途,一路風雨,實在不易,亦感謝兄之親力協助。數日前鎮江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滬上現今危險重重,望兄保重」,落款則是某某鋼鐵廠,某某人。

  這大概就是成功遷出去的那百分之二中的一個了,宗瑛想。

  她將電報紙放入玄關櫃,清蕙端著面碗走進客廳,問:「是誰呀?」

  宗瑛答:「葉先生送電報來。」

  清蕙又問:「誰的電報?」

  宗瑛關上抽屜,轉過身回她:「好像是什麼鋼鐵廠?」

  清蕙將碗往餐桌上一擱:「哦,我曉得那個,是不是到漢口啦?」

  宗瑛問:「你怎麼曉得?」

  清蕙拉開椅子坐下:「這個鋼鐵廠十分厲害的,二姐上次講要是這個廠能順利遷走,那麼就同意三哥哥遷盛家的機器廠。」她略不屑地講:「大廠都接二連三地遷走了,大趨向如此,她總不能看著盛家的廠子被轟炸吧?可她自己又沒有辦法的,到頭來還是只能指望三哥哥。她那樣講,其實也就是掙點面子,心裡早巴望著了。」

  清蕙講到這裡,宗瑛才想通盛家上至二姐下至姚叔,為什麼對盛清讓的態度都發生了微妙變化。

  這時清蕙催她:「快吃啊,時間久了面會爛掉的。」

  宗瑛坐下來吃面,公寓裡一派靜好的模樣,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

  戰爭才剛剛開始,所有人的前路都不明朗。清蕙和孩子們將去往哪裡,盛家的工廠是不是能順利遷走,盛家其他人是否會隨工廠一起離開……當然還有盛清讓,他會繼續留在上海直到戰爭結束嗎?

  宗瑛在距晚十點還有十幾分鐘時等到了他。

  太晚了,清蕙和孩子們都已經入睡,宗瑛在沙發上也睡了好幾個鐘頭——她下午就一直渾渾噩噩,且呼吸道的炎症反應非常明顯,她咳嗽了。

  「怎麼了?」盛清讓發覺狀況馬上詢問,黑暗中卻唯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

  「別說話,就這樣待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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