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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一間廢棄民宅內,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仿佛使盡了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後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不支。

  他持續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佈滿歇斯底里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願意失去母親。

  有些決定出自本能,幾乎是在一瞬間,宗瑛艱難地側過身,挪過去護住他們,逆對了人群。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並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哪怕緩慢難挨也還算安全。

  終於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刹那,宗瑛後背濕透,雙腿都在打戰。

  沿途店鋪基本全關,更別提尋一家醫館落腳。產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只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

  屋內幾被搬空,絕不能算乾淨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這個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裡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大風「砰砰」地推撞著破碎的窗戶,隱約可聽到戰區傳來的炮聲。

  等了大半個小時,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染上的血液,根本無從下手——

  胎盤剝離不全,只有血在昏黃光線裡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這裡擁有的,是比租界醫院更差勁的條件——她帶的藥不對症,沒有棉紗布,沒有注射器,沒有消毒液,甚至連乾淨的水……也沒有。

  束手無策。

  那母親面色越發蒼白,涔涔冷汗從她額際發梢往下流,血壓在下降,脈搏逐漸細軟無力,她張口喚了一個名字,吐字已經不清。

  小男孩轉過臉朝向她,眼裡蓄積起滿滿的淚水。宗瑛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侵襲而來。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過她的膝蓋,染透她單薄的褲子,濕膩膩、帶一點體溫的液體包覆住她的皮膚。

  那母親突然努力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麼。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後的努力,可她在袋子裡翻了半天,仍舊一無所獲。這徒勞讓她後背肌肉繃得緊緊的,突然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褲腿。

  宗瑛轉頭去看,那母親緩慢呼吸著,正吃力地抓著她的褲腳——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褲腳。

  空氣裡充斥著無能為力的沮喪和越發囂張的血腥氣,那母親的臉上已分不清淚與汗,她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看向宗瑛,眼神中只剩下虛弱的痛苦,張嘴也只有支離破碎的字眼,說話時她又看向小男孩手裡的孩子,不舍又無奈。

  宗瑛抿緊了唇,卻察覺褲腿陡松,那只手垂下去,新生兒的哭聲乍然響起來。

  蠟燭也熄了。

  黑暗中宗瑛脫下血淋淋的乳膠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

  晚上十點,雨停風止,盛清讓坐在宗瑛公寓的沙發上,看著茶几上的一張宗瑛照片,內心交織著沮喪與焦慮。

  突然間電話鈴響了,他愣了一下,隨後起身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對方上來就講:「宗瑛啊,我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所以冒昧打了你家座機。」

  盛清讓沒有應聲,對方接著說:「之前我們不是約了星期三詳談嗎?但是我這邊突然遇到個急事,那天可能不行了,實在是抱歉,不然我們改個日期?週六怎麼樣?」

  對方見電話另一端遲遲無回應,這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喂」了一聲,又問:「是宗瑛嗎?」

  盛清讓回過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為轉告。請問您是?」

  對方稍愣,但接著又說:「我姓章,是替她處理財產的那位律師朋友,我想將詳談時間從週三改到週六下午,也請她務必給我答覆,你這樣轉告她就可以了。」

  盛清讓蹙起眉,語聲謹慎地反問:「處理財產?」

  「是的。」章律師顯然沒有要為宗瑛保密的自覺,脫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就在盛清讓想要進一步探詢時,對方掛斷了電話。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公寓裡恢復了可怕的寂靜,盛清讓拿起手裡的照片,更為憂慮地抿起了唇。

  在糟糕的環境裡,一分一秒都難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來,宗瑛抱著饑餓的嬰兒出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哭得通紅的半大孩子。

  街邊人煙稀少,早沒有了白天的那種景況。租界入口外橫七豎八地睡著難民,夜班巡警提著煤氣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到帶了兩個孩子、一身狼狽的宗瑛,也只是多瞥了兩眼,就不再注意她。

  宗瑛轉過身往回走,此時的華界只蕭條二字可形容,沒有店鋪開張,她口袋裡僅剩的兩塊錢也絲毫發揮不出作用。

  懷裡的嬰兒哭得累了,昏昏沉沉陷入睡眠。但安靜沉睡總歸只是一時,如果沒有及時的食物補給,他努力來到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卻仍然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街道另一頭飛馳而來,在距離租界入口百米處驟然停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國軍士兵,緊接著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像是來巡查防禦工事。

  宗瑛在數米外止步看過去,那名軍官巡視完畢,快步走向了吉普車。

  昏昧晨光裡,他摘下軍帽皺眉點燃一支煙。

  宗瑛認出了他——

  盛家客廳那張全家福裡穿軍裝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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