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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宗醫生一大早跟小張的車出去了,說是到先生的公寓去拿藥。」

  出去了?盛清讓沒由來地一陣緊張:「什麼時候走的?」

  姚叔皺眉答:「有兩個鐘頭了吧,照講去法租界也不遠,難道堵在路上了?」

  盛清讓側臉肌肉繃起來,蹙起眉略思索,立即轉身走,剩姚叔一人在門口嘀咕:「不會真出什麼事情了吧?」

  天不好,空氣異常的潮濕,盛清讓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一路趕到法租界公寓時,已經七點。

  服務處葉先生甫看到他,就踮腳從高臺後面探出身來,講:「盛先生回來啦?剛剛宗小姐也來過的!她打電話告訴你了伐?」

  盛清讓聞聲止步:「來過了?」

  「是呀,問我要備用鑰匙,我看她很著急,就帶她上去開了門。」葉先生如實同業主彙報,「留了十來分鐘吧,好像取了一些醫藥品,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宗小姐是醫生呀?」

  盛清讓無視他的絮叨,只問:「幾點鐘走的?」

  「走蠻久了,具體我也記不清。」葉先生話音剛落,就見盛清讓快步上了樓,他連忙講,「哎呀,盛先生,這邊還有一瓶牛奶,你不帶上去啦?」

  盛清讓迅速上了樓,直奔臥室翻出醫藥包。

  宗瑛只取走了一小部分醫用器械與藥品,大多數都還原樣封著,沒有動過。他對著那只醫藥包沉默片刻,重新拉上拉鍊,提起包剛要出門,電話鈴聲乍響。

  接起電話,那邊語氣焦急,直呼其字:「文生啊,南京方面撥給我們的匯票無法兌現!」

  盛清讓聞言皺眉,仍用一貫的語氣說:「慢慢講,銀行是如何答覆的?」

  「昨天上海各銀行就暫停兌現,現下全部限制提存!顏委員過去提現,被銀行告知這筆錢歸於匯劃頭寸,不能做劃頭抵用①!可這筆明明說好是用來墊付各廠搶遷機器的專款,萬一提不了,不只失信於各工廠,關鍵是整個計劃寸步難行!」

  【① 取材于顏耀秋述、李寶森記:《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南京答應借給我們的款項由於銀行輾轉延擱,於8月15日始由林繼庸攜來匯票一張,經往銀行兌現,竟被列為劃匯頭寸不能作為劃頭抵用。」】

  盛清讓本就為宗瑛提著心,被這一通電話突襲,也只能竭力穩住,問:「顏委員是什麼意見?」

  那邊答:「他眼下正同銀行交涉,但銀行態度強硬,恐怕行不通!只能另想辦法。」

  盛清讓一手握著電話聽筒,一手提著醫藥包,因為血糖太低,額頭滲出一層虛汗。

  他穩聲回道:「財政部會計司龐司長目前在上海,如無意外,應是在偉達飯店下榻。」他抬手看一眼表:「現在時間早,他應該還沒有離開飯店,你先去找他,我過會到。」

  對方思索片刻:「那麼也只能找龐司長看看了,你快點來。」

  盛清讓應了一聲,又細緻地叮囑對方:「帶齊公私章,節約時間。」講完掛斷了電話。

  他回頭看了一眼,屋子裡無一絲一毫的人煙氣,同數十日前他剛帶宗瑛來的那個早晨截然不同。

  戰爭也結束了這裡的安逸。

  他拉開玄關抽屜,從裡面找到僅有的兩顆糖揣進口袋,迅速出門下樓,直奔霞飛路的偉達飯店。

  公共租界經歷過昨日的兩次大爆炸,資源變得更加捉襟見肘,並且開始更為嚴格地控制進入,唯持有證件者才能暢通無阻。

  盛清讓察覺到了這其中的變化,越發擔憂起宗瑛。

  他抿緊唇沉默,思索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險,越想越是不安,心裡一根弦也越繃越緊。

  汽車好不容易抵達偉達飯店,他下了車就快步走向前臺,借用電話撥給公共租界工部局,詢問秘書:「租界入口要關到什麼時候?」

  秘書答:「盛律師,紅十字會還在同租界當局交涉,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出結果。畢竟難民大量擁入,的確已經超出了租界的接納能力,也會給租界居民帶來很大的不便與危險,當局控制難民的進入也是出於這一點考慮。」

  盛清讓握緊聽筒,正琢磨接下來要說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喊他:「文生,你已經到了!」

  「有交涉結果請立即通知我。」盛清讓掛掉電話轉過身,來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正是資委會余委員。

  余委員提了個箱子,襯衫汗濕一片,氣喘吁吁地發表不滿:「國府一面叫我們搶遷,一面又不讓銀行放款,怎麼淨做這種扯皮拖後腿的事情!快點查查龐司長在哪個房間!」

  「七樓。」盛清讓早已經打聽妥當,同他報了房號,徑直走向電梯。

  電梯上升過程中,余委員一刻不停地講著資委會內部的糟心事。盛清讓看著不斷上升的電梯柵欄默不作聲——青黑眼底暴露了他的疲勞,繃緊的側臉肌肉顯示出他的緊張,他握緊拳,甚至有一點點隱匿不發的怒氣。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步子飛快,余委員緊隨其後,肥胖的身體愈覺得吃力。

  兩人終於敲開財政部會計司司長的房門,龐司長剛剛醒,衣服還未及換,穿著睡袍問來人:「有什麼事情?」

  「還不是遷移經費的事情!五十六萬的專款說好撥給我們,到銀行卻提不了一分錢!龐司長你也是遷移委員會的人,這個事情請你務必幫我們解決!」余委員顯然十分生氣,措辭急得不得了。

  龐司長同他不熟,轉頭看向盛清讓。

  盛清讓說:「顏委員今早去銀行兌現,被銀行以限制提存拒絕。現在特殊時期銀行確有難處,但這筆錢畢竟是行政院會議上敲定的專款,且關係到數十家大工廠的生死,龐司長你看這件事怎樣解決比較妥當?」

  他不急不忙以退為進,龐司長最後想了想說:「我說句實話,這件事我辦不了,你要去找徐次長。」緊接著他往前半步,壓低聲音同盛清讓講,「徐次長中午都要到這裡來睡午覺①,你中午來,備好公文,等他睡好午覺叫他批。我到時會幫你說明緣由。」

  【① 取材于顏耀秋述、李寶森記:《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我們追問:『怎樣找到徐次長呢?』他說:『他每天中午要到此地來睡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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