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猶記驚鴻照影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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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來就沒打算要我回答,話音剛落,轉身便走。我心下一急,也來不及過多思量,脫口就問:「他在哪裡?」 漓陌漂亮的唇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什麼也沒說,徑直走了出去。 我環視四周,這才發覺,此刻,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天然的岩洞中,身下鋪了厚厚的虎皮,身上裹著暖暖的狐裘,岩洞內燃著幾處篝火,倒是半點兒也不感覺冷。仰頭將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然後便情急地想要起身尋個究竟,然而這一用力,疼痛卻刹時蔓延四肢百骸,不禁重又重重地摔了回去,再也聚不起半分氣力。當下,心內便湧上了深深的無力感,隨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傷懷惆悵。 即便是在沉睡之中,亦能感覺到的溫涼注視,卻原來,並不是夢。 一連三天,我都沒有辦法起身,見到的,依舊只是漓陌冷冷的容顏。她每日為我施針療傷,送藥送粥,卻不說一個字,放下就走,更不會理我是否有力氣拿得動藥碗,又或是吃了沒有。 而每次,我即便再無力也會強迫自己撐起身子,將她送來的藥汁和粥喝盡,我沒有再徒勞地掙扎,浪費力氣,亦沒有再多問她些什麼。我知道,現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養足氣力,然後,我才可以走出這岩洞,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見到我想要見的人。我微微閉目,三天了,他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到了第四天清晨,漓陌為我施完針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我嘗試著扶著岩壁站了起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驟然間從昏暗的岩洞中出來,一時竟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我難受地閉了閉眼,再睜開,定睛看去,面前枯木成林,卻沒有半個人影,雪地上,一排清淺孤單的腳印,向樹林深處延伸而去。我跟著那腳印步入枯林,走了沒多遠,便見前方狀似無序地堆放著幾塊大石,但細看,便知是一個簡單精妙的陣法。 不由得慶倖,如今受條件所限,蘇修緬並沒有擺出什麼奇難怪陣,否則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是也沒有氣力走出去。細細將那幾堆石頭的擺放暗自默記了幾遍,又看了看方位走勢,這才緩步入陣。其實並沒用多大工夫,可是因為腳步片刻也不能停頓的緣故,待到出陣,鬢間已微有汗意,身體如此虛弱,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略微頓了頓,調順呼吸,再向前行不遠,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潭水卻並未起冰,宛若昆侖山頂上好的蒼玉。碧潭邊靜坐著一個著青衫之人,懷抱秦箏,背對著我,平靜地面向這汪幽碧,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一襲白衣的漓陌,清豔如霜,靜立在他身後,當我不存在一般,連半分注視都吝於給予,所有的眸光都靜默地投在那人清絕冷寂的背影之上,溫柔宛然。 再一次見到他,縱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仍恐相逢是夢中。不自覺地頓住腳步,那麼近的距離,竟是久久遲疑,無法上前。而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有淡漠的話語隨風傳來,「你自崖上墜下,便是落在這潭水之中,所以才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我的唇邊,緩緩地帶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過往種種,已不可追,也從未有過不切實際的奢望。我也從來沒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見面,將會如何。因為我知道,自己所有的想像,在重新面對他的時候,必然會坍塌、分崩離析。 似從未遠離,又似,已經陌路。在蘇修緬身邊,總能讓人感到一種侵骨的冷,可是這種冷,卻帶著溫柔。而這種溫柔,只有用心方能體會。猶如昆侖山頂,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雖蘊冷寒之神,卻終年不結冰,清絕宛然;又如他的劍,「沉水龍雀」,劍光冷,劍意卻極溫柔,每一劍所激起的驚世風華,無論是誰看到,都會有一刹那的癡迷,而驚醒時,往往便是魂斷時,帶著些許一去不復返的悲涼。 與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絕然無情不同,蘇修緬清絕冷寂,該出手時亦是從不留情,但內心深處,卻常懷慈悲之意。 邪醫谷世代定下規矩,若要出師,必先弑師,他做到了。 在十三歲之時,便以奪命的一劍,了結了從繈褓中便一直將他養大的師父蘇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龍雀」,仗劍江湖。 邪醫穀還有另一個亙古不變的規矩,但凡求醫問藥者,從不收取銀兩珍寶為酬,但必要受治之人,完成穀主提出的一個條件,方肯救治。 他拒絕過的達官顯貴、江湖名俠無數,我曾親眼見過,有人在穀外淒厲嚎啕,或哀求或詛咒,直至血湧而亡。而他則冷眼相看,絲毫不為所動。 我也見過他費盡心力地施針救治鄉下農婦、街邊乞兒,所要的報酬不過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謠。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時的我,墜崖昏死,自然也就沒有辦法達成他的要求,而他,卻依舊把我從鬼門關外拉了回來。 後來我曾問他原因,他卻只是極淡地笑,什麼也不說,猶如寒冰溶化為涓流,潤澤新梅。也曾輕笑宛然,問他,可想向我提什麼樣的要求,就這樣平白壞了邪醫穀規矩,豈不有損穀主之尊。 他站在滿樹海棠花影之下,說,我還沒有想到,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著。 這一欠,便到如今,而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歲月中,若要兩清,不知要待幾時,又可會有那一天。 這樣想著,忽然心底一驚,當年與我一同墜崖的疏影他救下了,可是這一回的臻玉,卻不知是怎樣的情形,自我醒來,從未見過她。她挾持疏影,又拖我墜崖,我雖並不喜歡她,卻也不至於憎恨。因著董銘的事,我本就對她存了幾分愧疚,此刻自己毫髮未傷,因此希望能再見到他,所以,潛意識裡,期待她能安然無恙。 我暗自深吸了口氣,上前在他身側輕輕坐下,與他一同注視那一汪幽碧,「與我一同墜崖的女子,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任何動作,語氣中亦是不帶一絲感情,「死了,如今便沉在湖底。」 我免不了有些難過,當下默不做聲。 他一面隨意撥動手中的秦箏,一面淡淡開口,「以你現在所處的位置,如若還是這般心慈,日後的路將會很難走。我教你的棠花針,是讓你自保用的,不是用來做遊戲的。」 我垂下眼眸不說話,他的箏音未停,繼續開口道:「不說話,看來我猜得沒錯。你既能那麼精准地把針刺進她的陽池穴,令她驟然間手麻無力,何不反手刺向她的咽喉更為簡單。如若不是這潭水,一時的心軟應該是早已害死了你自己。」 我聞言轉頭看他,「你方才說她已經葬身湖底,又怎會知道她手上棠花針的位置?」 他停了撥箏的手指,第一次轉過眼眸來看我,「你以為,我看了她手上的棠花針,還會救她上來嗎?」 我一時怔住,不知該說什麼,而他重又轉回頭,不再說話,自顧自地撥弄秦箏。低首清眸中,是亙古不變的寂寞,溫涼得幽冷,幽冷得清絕。 氣氛有些冷澀,我並不想讓這種凝滯橫亙在我和他之間,於是強迫自己轉換話題開口,然而那句話,卻也一直放在我心上—— 「蘇修緬,你怎麼會在這裡?」 唇齒之間,柔軟地摩擦著氣息,隔了那麼長時間,終於又再次喚出了這三個字,蘇修緬。 他撥箏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的名字,是不常被喚的。邪醫穀內,他是眾人仰望如神的「公子」;江湖之中,他是世人口中驚豔傳奇的「蘇先生」。 可我卻只記得,當我的意識剛剛清醒,卻發覺自己雙眼不能視物,無助彷徨之時,響在耳際的那個聲音。 他說,不要怕,你不會瞎的。他的聲音輕而溫涼,如同上好的寒玉一般,我的心奇異地略略安定,問,你是誰。 他靜了片刻,然後開口,只有三個字——蘇修緬。 永世難忘,所以不忘。所以後來,即便知情,也不願改了最初的稱謂,只一徑在唇齒間柔軟地發出氣息,聲聲喚他,蘇修緬,蘇修緬…… 我的唇邊,緩緩勾出一個自嘲的笑意,那麼婉轉玲瓏的少女心思,離我,已猶如一生那麼遠,卻仍然記得,當年,意中眼中的纏綿。 現如今,重新開口再喚這個名字,柔軟依舊,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輕染傷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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