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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的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綿延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為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之人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為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可曾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著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韓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元皓行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珮,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韓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元皓行低低歎了口氣,掌心摩挲著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著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裡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著頭站著,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著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等著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征來的糧草方才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為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整編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著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的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著。」江載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後期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幹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著告退了。

  屋內之余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來。

  她以為元皓行能庇佑她嗎?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一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地往那間屋子走去,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淩淩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著呼吸輕動,她睡著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刹那,她卻醒了。

  猶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著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著。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又躥了起來,無形之中,越燒越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嗎?」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仿佛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頷用力抬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的,在她雪白的下頷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韓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著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給她留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才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韓維桑已經從床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舊低著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的?」江載初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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