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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前襟。」他連說話都開始吃力斷續。

  維桑連忙從他胸口摸出一個小瓷瓶,拔開塞子,將藥粉盡數倒在那三道傷口上。

  這藥竟然有奇效,鮮血還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卻明顯減緩了。

  維桑松了口氣,眼見他因體力不支,又昏睡過去,心知是藥粉起了作用,漸漸鎮定下來。又從他前襟處掏了一支火折出來,她四處尋了些乾柴,堆攏在一起,試了許多次,終於把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來。

  來時那件大氅落在很遠的地方,維桑跑去撿了回來,拿牙齒撕咬著,拉成許多一掌寬的布條,跪在他身邊替他包紮。

  許是因為疼痛,江載初驚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條,斷續道:「草木灰。」

  維桑「噢」了一聲,連忙拿樹枝撥拉出那些剛剛燒成的草木灰,等到涼去,捧了一些小心灑在他的傷口上,這才用布條包紮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邊,小心將他的頭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閉上眼睛。

  火光漸漸微弱下來,夜間的樹林裡頗有些寒意,維桑被他一陣一陣的顫抖驚醒,連忙去探了探他的額頭,掌心只覺得滾燙。她知他失血過多,如今發起了高燒,只怕身上極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緊,江載初牢牢拉著她,只是不願放開。

  「江載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邊道,「我不走,我在這裡。」

  他燒得迷迷糊糊,卻聽到了,慢慢放開了手。

  維桑將火燒得旺了些,回到他身邊。明滅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緊緊皺在一起,臉上一絲血色也無,喃喃地說著話。

  她靠得近一些,聽到他叫著「爹娘」,怔了怔,才想起來,他曾經說過,先帝在與他們母子獨處時,從不許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尋常人家那樣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維桑輕輕握住他的手。

  胡亂叫了許多聲爹娘後,他終於安靜下來,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後,他又有些不耐地動了動,喚了一聲「維桑」。

  維桑身子僵硬住,聽他一聲有一聲的喊自己的名字,聲音那樣溫柔,那樣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說兩個極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後,她真的很久沒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這樣身負重傷,躺在這裡,一遍又遍,喚她的名字……

  眼淚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來。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溫柔的,直到懷裡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無意識地回握她的手,緊緊的,仿佛有所感應。

  渾渾噩噩中,江載初回到了京城。

  大晉皇城號稱萬宮之宮,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軸線上依次矗立,氣勢恢宏至極。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從龍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個時辰。可如此巍峨壯闊的宮殿,母親卻並不喜歡。母親出生在江南,自小見慣的婉轉秀麗的江南園林,很不習慣這般朱紅赤金的宮殿。

  父親獨獨為她在宮殿的東南角修築了一個園林,仿造著母親家中的一切,哪怕這個院落同整個皇宮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歡就好。

  母親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適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鬥角的皇室。她從不奢求丈夫會立自己的兒子為儲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為兒子在江南要了一塊封地。

  帝國的儲君是早早立下的,因為皇后周氏出身名門,種種關係盤根錯節,幾乎不可能動搖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動過改立儲君的念頭。最後當然沒有實現,可皇后對他們母子的恨意早已經根深蒂固了。

  後來江載初不止一次地想,他們這般恨自己,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在這人情淡漠、權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愛的。父親甚至歉然對母親說:「我這一生,若還有什麼歉疚,便是不能陪著你回你家鄉去看一看。」

  那時母親正輕聲哄著自己入睡,長長的頭發落在自己脖子裡,癢癢的,他悄悄張開眼睛看了她一眼,燭光下,母親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華流轉,只說:「你有這心,我便滿足了。」

  ……

  後背的劇痛迫得江載初不得不從皇城宮殿的夢中驚醒,勉力睜開眼睛,視線望出去還有些模糊,自己正身處一個極破敗的屋內,身下墊著的稻草,周遭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心下一驚,身子微微動了動,只覺得後背要裂開一樣,忍不住悶哼一聲。

  維桑急急忙忙跑來,跪在他面前,急急地問:「你醒啦?」

  聲音還帶著哭腔,又仿佛是如釋重負地喜悅,江載初看不到她的臉,心底卻是一松,問:「這是在哪裡?」

  維桑不答反問:「我喂你喝點水吧?」

  言罷用一個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邊,小心道:「燒終於退去了些。」

  「我沒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閉上眼睛,可旋即又睜開道,「我睡過去多久了?」其實他說完一句話都覺得吃力,卻又不想她擔心害怕,只能強自撐著道,「他們找來了麼?」

  「噓……」維桑輕柔地將他的頭抬起來,放在自己膝上,「你別說話啦,我在這裡陪著你,你再睡會兒吧。」

  他閉了閉眼睛,卻又摸索著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輕聲道:「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維桑輕輕反握住,用哄孩子的聲音道,「你睡一會兒吧。」

  他還是沉沉睡過去了。

  她離他這樣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紙的唇瓣一點血絲都沒有,鬢邊落下的頭髮,有幾絲拂到了嘴邊,她輕輕替他挑開,手指滑過他的臉頰,又停駐了一會兒。

  體溫已經漸漸下降了。

  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三日三夜。說起來,幸好是那匹馬後來竟又找到了他們。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放上馬匹,又找到了這個已經破落許久的小廟,將他放了進來,總算暫時有了遮蔽風雨和曝曬的地方。

  好幾次深夜,她驚醒過來,總是忍不住去探江載初呼吸,生怕他就這樣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了。可是就這樣看著他安靜的睡顏,維桑心裡反倒安寧下來。

  這條路這樣艱難且茫然,一眼望過去,她看不到盡頭……可若是江載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糾結了,就這樣陪著他一道死了,對自己來說,真的輕鬆了許多呢……

  胡思亂想的時候,靠著自己那個人忽然動了動,用輕到只有她能聽清的聲音叫她名字:「維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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