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海(10)_衛風

一〇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他的手看起來保養得很好，和當年完全不同。茶杯裡碧色的水光透出來，將他的手指也染成了一種幽雅朦朧的綠色。

　　「我經常想，若有機會再來一次，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改變。我不甘心的，不是家人的出賣，朋友的背叛，青梅竹馬的未婚妻翻臉突下殺手，自己一夜之間淪落到一無所有身敗名裂……那些事，我都覺得沒有什麼必要去改變。沒有那些事，我不會真的認清這世道。沒有那些事，我不會成熟，不會成長，不會變成今天的我。我只有一件事不甘心。」他看著我，那種專注的、深沉的目光，仿佛可以融化一切，包括我正在堅持的，還有……其他的。

　　「我只有一件事，非常地悔恨。如果有從頭再來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和你們母子倆在那時候離散。倘若我再機變一些，考慮得再周詳一些，如果我能夠在飛船起飛前回到你身旁，那麼，我們不會分別這麼多年。你不會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兒子不會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我也不會和你們天各一方。每一天，我都因為那時候的錯失而懊悔，每一天，我都專注地想要從茫茫星海中把你們找出來。」

　　他的聲音很好聽。茶室裡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明媚，卻又朦朧。燈光是淡淡的橘子色。他的面龐和聲音都融在這讓人暖融融的顏色裡，那樣充滿感情，帶著無盡的誘惑力，讓人沉溺。

　　我低頭，喝了一口茶。雖然和這個人，共有一個孩子。但是我們當時的情形太特殊了，首先我們就不是一對相愛的戀人。還有，這個人，他和那時候的模樣也完全不同了。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人，讓我覺得陌生、危險。可是，同時又覺得他像一塊巨大的磁石，而我是沒有抵抗力的、正一步步被誘惑著靠近的金屬粒。

　　「回頭向前看，就算生死關頭我也沒有如此清醒過。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蠢鈍的、自欺欺人的人。我知道我生命中，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絕不能失去的。」

　　我不語。

　　「我知道，你、兒子，就是我最重要、最不能失去的珍寶。沒有你們，我的生命就缺失了意義，絕不會完整。」

　　我又喝了一口茶。他的話說得幾乎有如催眠一樣的動聽，帶著一種巨大的，讓人願意相信，願意接受，願意去嘗試一切的誘惑力。

　　我看著他。

　　「其實你剛才的問題，也還可以有另外的解釋。」

　　他目光中帶著無言的探詢。不能不說，這個人實在有魅力。這樣的男人，他生命中沒有其他出色的女性來填補空白嗎？我都覺得有些可惜。他本沒有必要如此。

　　「如果我們能夠重來，彼此都非常年少、衝動，或許我會非常踴躍地響應你的提議，和你談一段戀愛，再幻想著一個美好的未來，為之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少年時才有那樣的勇敢和執著。少男少女們總覺得愛情就是所有，勇氣可以戰勝一切。一生之中，最美好最重要的就是那幾年。至於中年人、老年人，他們認為那些人簡直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毫無激情，毫無理想，沒有一點光彩……我現在就已經是自己少年時看不起的那種女人，故步自封，得過且過。我不敢冒險，也不再對生活抱有什麼浪漫的幻想。王子公主快樂幸福的大結局，我早就不再奢望。童話畢竟是童話。就像我們今天這樣的重遇，仔細想來很富戲劇性，仿佛有什麼神秘力量，或是有什麼人在操縱指揮著一樣……」我坦然地看著他，直言不諱，「我對你有疑惑，我對生活也有憂慮。你的提議並不是我所渴求的東西。」

　　我對以前那個男人的模樣已經不復記憶，況且那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完全可以把我們當做一段無關緊要的過去，輕輕淡忘。我不是什麼傾城美女，也沒有什麼豐厚的背景和財資。他可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而且那些選擇中必然也附帶著——他會有其他的子女。

　　「你也沒有必要執著於過去，我想，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會給自己一個更好的未來。」

　　他的表情並沒有沮喪。事實上，他對我說的話，一點意外也沒有表現出來。

　　「是的，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或者說，如果我們沒有發生意外，沒有孩子，一切當然會不同。但是現在，我知道你在哪裡，我也知道，我的兒子活潑聰明，善良健康……他就生活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他的母親……卻不肯讓他擁有一個他渴望得到的完整家庭，也不願意他親近他在這世上另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我是他的父親，你改變不了這一點。」

　　「我沒有試圖否認這一點，你仍然可以來看他。」

　　他說：「可是我要的不是偶爾來看他，我希望我們可以生活在一起。」

　　我看著他。我並不想。我有太多肯定不了的事情。這個男人身上有太多未知的東西，我不瞭解，也不想去瞭解。

　　他笑，「好吧，又繞回來了。我知道這一切太突然，你不用現在就急著拒絕我。」

　　從茶室出來，他沒有再上樓，我連再見也沒有說。他上車，我就轉身走開。進門卻差點被兒子嚇一跳。他已經摘掉頭盔，正趴在窗口，認真地看著遠處。

　　「你……」

　　「爸爸走了？」

　　我有點生硬地點點頭。

　　「媽你不喜歡他，是嗎？」

　　我無語地看著兒子，這孩子真的很敏銳。

　　「我覺得你們不大像是失散很久的情人。唔，準確說，連朋友都不大像。」他站在那一大叢玫瑰花旁邊，撫摸著那熱烈的、像緞子一樣的花瓣，「爸爸這個人好像很不簡單。」

　　2

　　兒子的話讓我有點緊張，在我的再三叮囑下，他保證不用自己的能力做哪怕一件很小很不起眼的事。這裡不是我們獨居的小行星，天知道這裡的天上地下有多少雙電子眼？一點小小的疏漏，也會露出天大的馬腳。

　　第二天，李漢臣一大早就來了。他穿得比昨天隨意得多，但是我只看一眼就豎起了眉毛。這位先生身上穿的那件手工編織毛衣，一看就知道絕對是貴重貨。而他搭在手上的那件看起來似乎可有可無的外套，不用再鑒定我也知道那是現在聯邦裡有價無市的，一種叫龍皮的材料做的。雖然龍這種東西只存在於古老傳說中，但是宇宙中無奇不有，在開發一顆新星的時候，還真被人們發現了。這種東西體長十幾米、幾十米不等，和那種壁畫上的龍一樣，有著蛇的身、豬的頭、鹿的角、牛的耳、羊的須、鷹的爪、魚的鱗……完完全全就是那壁畫上的龍的再現。當然，這種動物值得好好保護展示，可是也有人熱衷於用另一種方式展示它的難能可貴——穿在身上。

　　我的眉頭皺起來，看著他那件衣服。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只對我說了句：「我不知道原來你是環保協會的。」

　　沒等我說話，他就對兒子說：「來，來，看看別人送我的禮物。我雖然不怎麼喜歡，不過我覺得你可能想看看龍皮是什麼樣的。」

　　果然他說得沒錯，兒子現在絕對沒有什麼環保概念，而且我覺得這孩子將來也不會有。他曾經還很高興地告訴我他在遊戲中的戰績，又殺死了什麼怪獸得到了什麼珍貴道具之類。

　　好吧……龍畢竟離我們的生活很遙遠，而且他只是看看龍皮的外套，又不是真要自己去殺一條龍玩玩。

　　兒子欣賞了一會兒龍皮外套。李漢臣問他今天想不想去哪裡玩，兒子卻說：「我覺得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娛樂。」

　　這話可遠遠不像一個八歲孩子說的話。李漢臣抬頭，微笑著掃了我一眼。

　　看我幹嗎？這話可不是我教他說的。

　　兒子抱著那件龍皮外套，像一個進行採訪任務的記者那樣提問：「你是做什麼的？我是說，你的工作，你靠什麼賺錢？」

　　李漢臣揉揉他的頭髮，「唔，我有一家註冊公司，全名叫新聯科技商貿有限公司，經營範圍很廣。」他停了一下，說，「我當然是守法經營的，不過……每個公司在處理稅務問題的時候，都會多多少少用點技巧。」

　　兒子露出一個會意的笑容。這一瞬間我發現，血緣這東西真玄妙。在昨天之前他們還是陌生人，但是現在坐在一起露出狐狸笑容的兩個人，誰也不能否認他們的親密關係。

　　「嗯嗯，我當然理解。」兒子笑眯眯地說，「連信息部也很人性化呢。以前他們將薪水分成兩部分付給媽媽，一部分叫生活保障金，一部分叫信息加成費。合成一筆的話，媽媽就要交稅了，分成兩筆，金額不夠標準，媽媽就不用交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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