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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淚眼婆娑,眼淚不受控制的滴上他的面頰,我慌亂的替他拭去,卻終是忍不住抱住他嚎啕:「別丟下我!求求你留下來,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他表情木鈍的望著我,眼睛眨動,一滴淚水順著他的眼角無聲的滑落。我哭得愈發傷心欲絕,他的胳膊沒法舉起來,可是右手卻緊緊的攥住了我的手指,很用力,很用力的攥緊了。

  「讓她出去……」身後喘吁吁的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郭聖通在劉彊的攙扶下掙扎著撲到床前,指著我,「出去!」

  於是三四個小黃門圍上來拉扯,我拼命抱住劉秀,歇斯底里的哭喊:「我不走!我不走!」

  那些小黃門怕拉扯間牽連劉秀禦體,所以都不敢使力,郭聖通直氣得臉色發白,靠在兒子肩頭,顫巍巍的叱道:「不成體統……你、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虛禮,這會兒我只知道劉秀就是我的命,要我離開他,就是要了我的命。

  我抵死不從,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喇喇闖進一大批人來。不等郭聖通反應過來,當前已有人疾步向前,在她跟前跪下叩首:「求母后開恩!念在陰貴人服侍父皇一場的份上,求母后讓她留下侍奉吧!」

  郭聖通扶著額頭,身子不禁晃了晃,於是劉陽再拜:「求母后開恩!」

  剛剛闖入的皇子皇女中隨即走出劉蒼、劉荊、劉義王、劉中禮、劉紅夫,劉衡六人,齊齊跪于劉陽之後,齊聲哀求:「求母后開恩!」

  「母后,你讓我娘留在爹爹身邊吧!衡兒以後一定聽母后的話,做母后的乖兒子!」年方四歲的劉衡怯怯的膝行上前,扯著郭聖通的裙裾,半是哀求半是撒嬌的說道。

  郭聖通緊閉雙唇,只是不答。

  劉衡急忙招手:「哥哥姐姐們快幫幫忙啊,你們也求求母后好不好?我娘都哭了,不管我有多調皮,她從來都不哭的……哥哥姐姐……」

  一旁佇立的劉輔等人面面相覷,無所適從,不知進退。

  劉衡最後無奈的指向最邊上被劉英牽著,正在津津有味的吮著手指的劉京,一副急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弟弟你來,你過來……」見劉京不理他,他很生氣的走過去,一把將他拖到郭聖通面前,把弟弟使勁摁趴在地上,「快給母后磕頭,求母后別罵娘了……」

  目睹這一切,我既心疼兒女,又悲慟劉秀,心裡只覺得百轉千折,已盡數碎成齏粉。喉頭哽咽,無法言語,我泣不成聲的握緊劉秀的手。

  「母后,父皇的身體重要,暫且不必計較逾禮之事吧。」終於,劉彊小聲的開口求情。

  郭聖通痛苦的閉上眼睛,默默的流下傷心的淚水,她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骨發白,不住發顫。

  整間殿閣內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最後命令,我掉轉頭,看向劉秀。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黯然的流露出哀傷的氣息,我知道他一定能明白我現在的決心,就如同我能明白他承受的痛苦。

  「大司馬殿外求見!」代卬熟悉的細長聲線在門外響了起來,引得殿內一陣騷動。

  我伏身在劉秀額上輕輕落下一吻,貼耳竊語:「我說過的話絕對說得出做得到,你若不在,我必相隨,天上地下,誓死不離。你別想甩開我,知道麼?」

  這句話才說完,也沒聽見郭聖通有什麼答覆,就見吳漢一身戎裝的帶著竇融、戴涉二人走進殿來,武將出身的吳漢甚至連腰間的佩劍都不曾摘去,眨眼功夫便昂首闊步,雄赳氣昂的來到床前。

  三公齊聚,郭聖通顯然沒有料到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幕。劉秀的病情尚未向外公佈,按理朝臣不該有所知覺才是。

  「大司馬臣漢,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空臣融,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大司徒臣涉,叩見陛下、皇后娘娘!」

  殿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緊張起來,任是再白癡的人也能感覺出一些不對勁。三公之中撇開戴涉、竇融暫且不說,吳漢身為大司馬,手中卻還掌握著數十萬的兵權,況且此人行軍打仗,向來奉行屠殺血洗,聲名遠播,無人不曉,此時貿然攜劍出現在皇帝的病床跟前,怎不令人膽戰心驚?

  劉彊下意識的往父親的床前挪了挪,略略擋住吳漢的視線。我抬頭瞟了眼皇太子,這孩子心存仁厚,不管出於何種目的和立場,至少他心裡還是惦記著自己的父親。

  郭聖通不出聲,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沒了主見。

  按禮三公向皇帝行禮,皇帝原該離座起立,受禮後由侍從唱:「敬謝行禮。」方算成禮。可這會兒劉秀別說起身,他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代卬在邊上左顧右盼,一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模樣。事到如今,我也無所謂再做一件逾越的事,心裡噓歎著,從床前站了起來,啞聲開口:「陛下聖體違和,諸位先請起吧。」

  吳漢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從地上起身,我命人端枰賜坐,三人均婉謝。吳漢詳細的問了太醫令病情,竇融與戴涉聽後均是一臉肅容,面色不佳,唯獨吳漢不以為然的嗤笑:「臣以前也曾得過這等毛病,風眩而已,只需自強,當可痊癒。」

  聽他說得不似有假,可口氣卻又似乎太過輕巧了些,讓人將信將疑。

  「陛下也不需吃什麼藥,只需要駕車出去走走,當可恢復……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眼見得郭聖通面露慍色,我心有所悟,壯起膽子說道:「陛下口不能言,手尚能持筆。」

  吳漢虎目一睜,眼底精芒綻露,我並不躲閃,始終不卑不亢的與他直顏面對。最終他嘴角輕揚,似笑非笑的說了句:「那便請陛下筆書示下。」

  代卬反應最快,我的話才說出口,他已命人備下筆硯,等到吳漢張口吩咐,一片木牘已遞到劉秀跟前。我抬眼示意劉彊將劉秀扶起,我故意退開兩尺,以免落人口舌,惹下矯詔之嫌。

  劉秀雖然右手勉強能動,可手指關節畢竟仍不能靈活運用,我眼見他五指僵硬,形同雞爪一樣抓著筆桿,邊抖邊寫,眼中滿是痛楚之色,心口便跟著起起落落的抽痛。

  苦挨了十多分鐘,叭嗒一聲,筆桿從他手中滑落,劉秀終於閉了閉眼,額際的汗珠已經將鬢髮浸濕。天知道這十多分鐘,他要強忍多大的痛楚,他一寫完,我再也克制不住的沖了上去,將他緊緊摟在懷裡。

  郭聖通自恃身份,反倒不能向我這般無禮放肆,她挺直背脊,長身而立,面上敷的鉛華早被淚痕弄花,可這一切卻無法折損她的形象。

  驕傲、高貴、美豔、雍容、端莊,她做到了一個皇后應有的禮數,而我,卻遠遠逾越了一個貴人應守的規矩。

  如果可能,我甚至不要做什麼貴人,更不會稀罕做什麼皇后,我只想和劉秀二人,守在蔡陽的那三間小夯土房裡,安安穩穩的渡過餘生。

  我只要他,我的秀兒……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吳漢將木牘遞給竇融、戴涉閱覽,而後不疾不徐的對郭聖通稟告,「陛下認同臣的意思,打算御駕出宮離京,回章陵養病。」

  「什麼?!」異口同聲的,郭聖通和劉彊不敢置信的發出一聲驚呼。

  吳漢道:「陛下命陰貴人隨行,皇后娘娘留在宮中主持掖庭內務……」

  「這……這怎麼可以!」郭聖通慌道,「陛下的病況如此兇險,輕易挪動不得,又怎能奔波如此長路?太醫令,你說,陛下……」

  太醫令囁嚅不敢答,竇融將手中木牘遞于郭聖通,她猶豫了片刻,才伸手接過。我沒看到木牘上究竟寫了什麼字,但我相信吳漢所言不會有假,因為郭聖通在看清木牘上的字跡後,神情大變,那副表情雖說不上咬牙切齒,卻也恨不能將木牘捏碎。

  我所認識的郭聖通,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非常自律,能夠克制自己的情感,保持理智和冷靜。今日連番失態,想來也是因為劉秀的突然病危才讓她失去了理性的思維。

  「陛下!」她呆愣片刻後隨即跪於床頭,苦苦哀求,「陛下你不能拿自己的身體涉險啊,你的病唯有靠太醫們合力診治才是良策……」

  劉秀用右手輕輕拍了下床板,張開五指,沖她搖了搖手。

  郭聖通頓時語噎,滿腹委屈最終化作點點清淚,她癱軟的伏在床上,埋首低咽哭泣。

  §朱雀卷 第三章 陷之死地然後生 求醫

  初夏的風帶著一股青草獨有滯澀的香氣,迎面吹入寬敞的車廂。

  風是暖的,車輿微搖,劉秀閉目安靜的躺在車內,頭枕於我的雙腿上。我怕他吹風著涼,於是伸手去夠帷幕,想將卷起的車簾放下,卻始終差了些距離。

  養了大半月,宮中延醫無數次,卻僅能靠大量的藥物暫時控制病情不再惡化。劉秀被病痛折磨得面容憔悴,眼窩瘀青,皇后與太子党人畢竟在朝中有些分量,在他們的影響下,出行計劃一度被中斷,言語無緒的皇帝被當成傀儡似的擺弄,整天灌以無止盡的湯藥,那段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這樣活生生的拖了二十多天,朝廷上大部分臣僚似乎已放棄希望,甚至其中有些人暗中打起了奉立新主的念頭,一時間,郭氏外戚勢力大漲。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失語多時的皇帝突然恢復了說話能力,雖然口齒不是很清晰,但說話條理分明,交代事情時也絕不糊塗。

  將京都朝政的事宜做了簡單的安排後,重病未愈的建武漢帝毅然下令出乘南巡,這一次任是外戚、皇后党眾再如何想方設法的阻止也已無濟於事。

  我向後傾倒上身,努力的伸長胳膊,用手指去撩撥車簾,一連試了幾次卻都沒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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