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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這之後沒多久,更始政權的鄧王王常歸降,劉秀與之相見後,極為欣喜,官封左曹,爵秩山桑侯。

  王常與我亦是舊識,劉秀設宴接風之時命我陪席,席間笑談幼時綁架勒索之事,王常不由困窘訕笑,連連與我稽首致歉。我面上笑著回應,伸手虛扶阻擋,客套的請他免禮起身,心裡卻感慨萬千。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他若知成丹之死實與我有推脫不了的干係,此時又會作何感想?只怕食不下嚥,連這頓飯都沒法再吃得安心了。

  越是這麼反復思量,越覺得心裡難受,那種憋在心裡,卻無法講出來與人知曉的抑鬱,令人有種發狂般的煩躁。宴中,我藉口更衣退了出來,殿外月色暗沉,愈發教人情緒低落。

  繞過複道準備回西宮時,忽聽一隅傳來一縷篴聲,似有似無,縹緲得仿佛只是我偶然的幻聽。我駐足聆聽,篴聲婉約悠揚,似親人私語,似情人愛撫,款款情意,纏綿傾瀉。

  我倚在欄杆上,直到一曲吹罷,良久才回過神來,輕笑:「大樹將軍的豎篴仍是吹得這般好。」

  琥珀驚訝道:「貴人指的可是陽夏侯?」

  我笑著點頭,聽這篴聲傳的方向離此有些距離,應該是從宮外傳來。我心裡一酸,忽然感覺自己就像是只籠中鳥雀,從此與世相隔,宮外偌大的廣袤天地再也不屬於我。

  「回去吧。」許是飲酒的關係,火辣辣的滾燙臉頰被吹一吹,有絲寒意襲身,腦殼隱隱作痛。

  琥珀扶著我小心翼翼的往前走,路上怕我嫌無聊,便一路不停的與我嘮嗑,扯些閒話。

  「前幾日,郭貴人又打發人送東西來了……」

  「嗯。」

  「奴婢按貴人的意思,都收下了。」

  「嗯。」

  「郭貴人宮裡又新添了幾名侍女,皆是此次采選入宮的……貴人你不是常對奴婢說,陛下要開源節流,掖庭之中無論品階高低,皆不可奢靡浪費。但是你瞧,郭貴人不僅不遵辦,反而還多往自己宮裡置人,且挑的皆是上等之人。她若心裡當真以你為尊,怎可搶在你之前挑人?」

  我笑著拍了拍她挽在我胳膊上的手:「她有孕在身,自然比咱們更需要人服侍照應,西宮添不添人的,我無所謂。宮外那麼多女子流離失所,三餐無繼,宮裡人少,我之所以允許增加采選,為的也不過多給一口飯吃,多活一人罷了。說到底,也不過杯水車薪。」見琥珀撅著嘴,仍有憤懣之意,不由笑道,「難道你要我多選有姿之女,添置宮中,等著陛下臨幸,與我分寵不成?」

  這原是句戲謔的玩笑話,說出來的時候我也沒怎麼細細掂量,完全沒有經過大腦思考。可等話說出口,我卻猛地感覺到心口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種似玩笑非玩笑的痛楚與悲哀,濃濃的包裹住了我,再一次無可逃避的提醒著我,劉秀乃是一國之君,對整個掖庭的女子,享有著任取任舍的專屬權。

  §玄武卷 第二章 執手飄零漫羽霞 許氏

  陰識隨著賈複、劉植等人領兵南擊郾城,據聞已迫使更始帝敕封的郾王尹遵投降,潁川郡逐步重回建武漢朝掌控。

  陰識不在身邊,令我有種失去臂膀的惶然,幸而陰興官封黃門侍郎,守期門僕射,平時出入掖庭的機會反而增多,碰上一些不是太緊急的資訊傳遞,也無需再使用飛奴。

  轉眼到了五月,劉秀百忙之中,偶爾來後宮轉悠,總會含蓄的提及立我為後的事情,我支吾著不答。然而立後之事屬於國體,牽扯甚廣,已非劉秀一人能控制。百官上疏,急切之心比皇帝更甚,無形中將立後之事推到了一個無法再拖延的境地。

  郭聖通在這段時間深居簡出,以安胎之名,躲在寢宮內幾乎從未再露過面,無論立我為後的輿論宣揚得有多沸騰,在她那邊,猶如一片寧靜的死海,絲毫不起半點漣漪。

  越是如此,我越覺心驚。

  許是我太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是無法安下心來,把她的沉默單純的想像成認命。

  我在長樂宮中見識到的一幕幕後宮之爭,均與朝政息息相關,那些暗潮,洶湧、隱諱卻又透著殘酷。難道如今換成劉秀的南宮,從外到內,從內到外都已被改造成了一個充滿和諧的新環境,所以這裡不再存在士族利益驅動,不再存在權利紛爭,不再存在政治矛盾?

  難道當真是我神經過敏,搞得風聲鶴唳,太過杞人憂天不成?

  「貴人。」大清早,琥珀神色緊張的匆匆而至,附耳小聲,「郭貴人一路哭哭啼啼的往西宮來了。」

  我脊背一挺,露出一絲興味:「哦?」

  話音未落,抽泣聲已經從打老遠傳來,我仰著脖子往門外張望了眼,沉聲:「讓她進來。」

  「諾。」

  琥珀應聲才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還是……我親自去迎她。」

  擱下筆墨,我斂衽整衣,慢吞吞的往殿外走去,快到門口時,我加快腳步,裝出一副匆忙焦急之色:「發生什麼事了?」

  門外的郭聖通容顏憔悴,妝未化,發未梳,小臉蒼白,雙目紅腫,楚楚可憐。她身上衣著單薄,愈發顯現骨架纖細,小腹隆聳。五月的天氣雖透著暑熱,可早晚仍是微涼,她一個孕婦,大老遠的頂著朝露跑到我這裡,又是顫慄,又是落淚,那副悽楚模樣,狠狠的撞擊上我的心房。

  那一刻,我險些把持不住,下意識的伸手扶她:「你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郭聖通不待我伸手去扶,忽然雙膝一軟,跪下噎然:「郭氏督管不力,特來請罪。」

  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跪,讓我原本泛起迷糊的腦子猛地一凜,急忙招呼左右侍女拉她起來:「郭貴人這是說哪裡話,這般大禮謝罪,可將陰姬搞得誠惶誠恐了。」

  郭聖通一臉尷尬,佈滿血絲的大眼睛裡含著怯生生的淚意,羞澀的支支吾吾:「的確是妾身的過失,陛下……陛下上月臨幸……噯,妾身有孕在身,不方便侍寢……所以……陛下幸了妾身宮中一名侍女,只是萬萬沒想到居然……因此做下龍胎。這……這事……雖說不違禮制,但……事出倉促,終究是妾身督管不力,這事若早稟明姐姐,也至於落得現在這般尷尬。姐姐,你看……那許氏雖出身微寒,畢竟已有身孕,能否……先置她個名分?妾身年幼無知,不敢擅作主張,心中惶恐,唯有……趕來向姐姐請罪了。」

  我腦子裡呈現一片空白,雙目失了焦距,唯見眼前那一點櫻唇不住的開啟閉合。

  「姐姐恕罪,饒了許氏吧。」她一邊落淚,一邊哀懇的再次欲向我下跪,「她素來乖巧懂事,陛下……陛下也很喜歡她的……」

  我退後一步,停頓了下,又是退後一步,仰頭望天,天空碧藍一片,萬里無雲,旭日初升,驕陽似火。然而我卻一絲一毫的暖意都感覺不到,琥珀從身後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頭,沖郭聖通笑了下:「郭貴人言重了,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姐姐……」

  「郭貴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還是趕緊回去歇著吧。琥珀,你親自送郭貴人回去,好生安頓。郭貴人若有個閃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於那位許氏……待陛下定奪吧。」我笑望著郭聖通,心裡在滴血,面上卻不得不笑若朝霞,「貴人莫急,你不也說了,陛下是喜歡她的,如今她又懷了子嗣。陛下自然不會虧待了她,貴人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

  郭聖通微微愣神,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困惑之色在她臉上一閃而過。須臾,她斂衽行禮:「那……妾身先告退了。」

  「郭貴人好走。」我笑著相送至殿門,眼睜睜的看著琥珀領著一干西宮侍女黃門送郭聖通走遠,而後眼前一黑,扶著門柱的手緩緩垂下,癱軟的身子也逐漸滑到地上。

  「貴人!」宮裡的侍女嚇得趕緊把我扶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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