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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直翻白眼:「風餐露宿?我又不是沒嘗過!我說,你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他舉著火把徑直在前頭領路,我高一腳低一腳的跟在他後面,起初還追得上他的步伐,可隨著夜色加深,腳下的路況已完全只得憑感覺摸索前進。他漸漸與我拉開距離,一片黑乎乎的樹影中我只能眼睜睜的瞧著那點飄忽的火光,漸行漸遠。

  「公孫——」我著急的大喊,「等等我!公孫——馮公孫——」

  完蛋了!那點火光終於消失在我視線中,山裡樹木多,野獸也不少,貓頭鷹咕咕的叫著,那叫聲雖不淒厲,可怎麼聽都覺得心裡磣得慌。背上寒噝噝的,我左右張望,總覺得暗中像是有雙眼睛在盯著我。

  「馮異!你個王八蛋!」我身上沒帶火石,懷裡僅有剛才他給的一塊麥餅。我想了下,與其烏漆抹黑的在不熟悉路況的山裡亂躥,還不如守株待兔,等著馮異原路返回。

  我避著風口,在一棵大樹下蹲下,將那塊乾澀的麥餅囫圇吞下,然後在地上摸了根腕粗的枯枝和一塊巴掌大小、輕重合適的石頭。我把樹枝握在手裡,石頭擺在腳下,舔了舔乾澀的唇角,按捺著性子瞪大眼睛抬頭望天。

  林中樹葉太密,遮蔽住了夜晚的星光,稀疏的光點透過重重枝葉落下,僅夠我勉強看清方圓兩米內的影子。

  寒風瑟瑟,我凍得直打哆嗦,等了快半個時辰也沒見馮異回來,耐性一點點耗光,忍不住罵起娘來。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拿樹枝敲打石塊,邊敲邊唱:「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反反復複唱了二十來遍,怒火中燒,於是改了詞:「一隻馮異,一隻馮異,跑得快!跑得快……挖了你的眼睛,剁了你的雙腳,讓你跑……讓你跑……」

  我越唱越響,唱到第三遍,突然左側「嗄」的一聲異響,我想也不想,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聲音的源頭處使勁投擲出去。

  石頭落地聲響起的同時還有物體倉促移動的聲音,我大喝一聲,沖上去揮舞著樹枝攔腰劈了過去。

  一聲悶哼讓我手勁一頓,那是人的聲音,並非野獸的喘息。

  「公孫?」我疑惑的問了句。

  過了約摸半分鐘,對面輕輕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你可真下得了手!」

  「真的是你啊!」我收了樹枝,拄在地上,篤篤敲地,「既然回來了,幹嗎不出聲?鬼鬼祟祟的,挨打也是活該。」

  他走近兩步,昏暗中顯現模糊的輪廓:「在聽某人唱歌,不敢多有打擾。」

  我臉皮一抽,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呃……我的聲音不太好聽……」

  「走吧。」他歎了口氣,轉身欲走。

  「等等!」我急忙大叫,「你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又是一聲低微的嘆息,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的扯了我右側的衣袖。他在前頭走,我在後面跟,高一腳低一腳的幾乎是三步一跌,他扯著我的衣袖也不回頭,只管朝前邁步,只是在我跌跤時稍許停頓,卻並不攙扶。

  我心裡冒火,剛剛壓下的怒氣再次升騰上來,偏巧腳下又一次被樹根絆倒,我膝蓋碰到地面的同時,右手往上一搭,五指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扯,使了股巧勁,將他一同拉倒。

  他單膝點地,瞬間彈跳起身,我只是牢牢抓著他的胳膊不放,借力一併站起。

  「夫人……」

  他欲縮手,我反而左手迎上,一同抓住他的左臂:「如果還想故意甩下我,那可辦不到。」

  馮異停下動作,任由我抓著胳膊不再掙扎,過得半晌,忽然笑了起來。他笑起的聲音更加悅耳動聽:「一旦持節北渡,文叔每日過的皆是如此生活。前途茫茫,生死未蔔,餐風露宿,朝不保夕……你難道還不懂他待你的心意麼?」我啞然失語,他逼近一步,俊朗的面容進入我的視線,憂鬱中透著一絲憐惜,「他是怕你吃苦,持節北渡,招撫河北各路義軍,雖然能脫離更始帝的掌控,但是陛下不會派一兵一卒與他,各路義軍也不會真那麼容易聽從招撫歸降。他孑然一身北上,是拿命在做賭注。你怎不想想,你是他的妻,他若不帶你走,大可打發你回蔡陽老家,他家中雖無高堂,卻尚有年幼侄兒需得撫育,他讓大姐劉黃歸蔡陽,獨獨讓你回新野娘家,這是為何?陰麗華啊陰麗華,你以為你瞭解文叔,可你為何卻不明白他待你的一番良苦用心?他是怕自己命不久已,萬一有個好歹,提前遣你歸家,也好讓你大哥替你作主,改嫁他人,不至於為他誤了終身!」

  我如遭雷殛,兩耳嗡嗡作響,大腦像在馮異的炮轟下突然當機了,完全沒了思考的能力。

  怎麼會是這樣?

  他是為了我好?!

  手指無力的鬆開,我癱軟倒地,一跤跌坐在樹根上。

  如果馮異說的都是真的,那麼我……我這幾天又都為劉秀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呢?我不但沒體諒他的好意,反而曲解了他的一番心思。

  這能怪誰?

  劉秀的古怪性子,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三句話中有兩句半是虛話,剩下半句是敷衍。他的這些壞毛病,我又不是第一天才領教,為什麼獨獨這一次我會對他誤會如此之深?

  以前再如何不堪,我也從沒懷疑過他的純善,他待人的一片赤誠,為何現在我倆成了最最親密之人,反而在心靈上疏遠了呢?

  我為什麼不能像過去那樣信任他了呢?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我對他產生了猜忌?什麼時候這份猜忌在我心裡竟如同毒瘤一般瘋狂滋長,最終令我失去理智?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眼淚順著指縫滲落,我哽咽吸氣,泣不成聲。

  馮異說的對,我一點都配不上文叔!別說做妻子,就是做親人、知己、朋友,我都遠遠不夠資格!

  「夫人!」馮異的手緩緩搭在我的肩上,「我帶你去草廬吧。」

  我木然的由他攙起帶往草廬,沒走多遠,便見泥地裡插著一支火把,正是剛開始馮異點燃的那支。他彎腰拾起火把,高高擎舉,照亮道路。

  我這會兒就算再魯鈍,也終於察覺出他的用意來,不由羞愧道:「你帶我上山,故意甩下我,留我孤身一人在山中夜宿,為的是要讓我吃盡苦處,體會文叔用心?」

  他不答反問:「你是個聰慧的女子,在別的事情上一點就透,悟性極強,為何偏偏不懂文叔的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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