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宮闈情仇 > 繡宮春 | 上頁 下頁
八十九


  佛曰,妄生取捨者,生死海裡浮沉,永無出頭時。

  山寺的鐘,在那一刻被撞起,幽幽聲響,在整道山門間傳得很遠。而在殿前平臺上,隨著黑色面罩的落地,明亮的燈火下,呂芳素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

  像是被一把鐵杵猛然撞擊在頭顱,那一刻,耳目轟鳴。

  「蒹葭……」

  隊伍中,有宮婢識得她,不由驚詫地喚了出來。

  呂芳素的身子晃了晃,難以置信地盯著面前的女子,只一瞬,忽然仰起頭大笑。眼睛裡飛瀉出的毒恨和陰森,頃刻間在眼底燃燒成熊熊大火,她伸出兩根手指掐住面前女子的下顎,下了死力,一直掐出血痕來。

  竟然不是薛蘅香?!

  她明明要抓的是薛蘅香,竟然憑空變成了另一個侍女,「你是誰?你怎麼會在柴房裡的!給哀家說!」

  蒹葭嚇蒙了,眼淚鼻涕滿臉,只是一個勁兒地哭。

  眼淚沾在指尖,一股黏膩。呂芳素盯著她哭花了妝的臉,感到嫌棄和噁心,惱怒地一把甩開手,將蒹葭摔在地上。女子的臉頰被劃出兩道血痕,頃刻間有血珠滲出,「奴……奴婢是尚宮局的女官,太后饒命啊!」

  蒹葭並沒想到,只是主子的一句吩咐,居然會碰到太后親臨,更有這麼多的禁衛軍和官員。而就在這時,身側有宮人朝著太后稟告,指出她其實已經是容華夫人屋裡的隨侍宮人。

  「皇祖母,孫兒已經看了兩場大戲,不知道,現在是否到了落幕的時候?」

  耳側,想起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呂芳素緩緩地轉過頭,赤紅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那佇立在跟前不遠的人。

  「孫兒還記得,祖母曾許諾說如果沒有在孫兒寢殿裡找到那個人,皇祖母一定會給山下的眾多戍衛一個交代。」深邃寒蘊的目光,斂眉間,含著一絲涼涼的笑。那微翹的唇角,說明正好看到了興頭上,無論是何人的死活絲毫都與他無關,仿佛在那淡漠至殘忍的睥睨裡,一切都只是樂趣。

  呂芳素怔住。

  只一瞬,寒入骨髓。

  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卻不像太子那樣藉故抱恙,羈留宮中,他跟來了,冷眼旁觀著自己一步一步地佈局、一點一點地謀劃。看似從未參與,實則將一切掌控在手中——呂芳素想到此,渾身止不住地戰慄起來。

  「主子……」

  哀萃芳察覺到她一臉扭曲的神色,不禁擔心地扶著她的手。

  就在這時,官員中,有人站出來,一拱手道:「太后容稟,既然事情已然查明,這黑衣服的宮婢是容華夫人的隨侍宮人,證明正是容華夫人唆使了扶雪苑的一應夫人和嬪女。臣以為,應當儘快捉拿容華夫人。」

  一言已出,在場官員連聲附和。

  呂芳素已經沒有心思再管這些事,徒勞地擺手,把餘下的全部事情都交給了禁衛軍去做,自己則似虛脫一般跌回到鸞鳳寶椅上。

  撒網,收網;

  捉賊,拿贓。

  傾盡兩宮之力,裹挾著雷霆之勢而來,卻不料,只抓到區區兩個不相干的人——趙福全、蒹葭,將她的全盤計劃毀於一旦。她知道回宮之後,晉王不久就會回到軍營,屆時,再想打兵權的注意,是不可能的,非得是趁著回宮述職的當口,剝奪過來不可!

  然而,她何曾想到自己會輸得這麼慘,不僅是計劃,不僅是尊貴的臉面,更是央河小築禁衛軍的兵權——真是可笑。她怎麼會從未仔細考慮過,扶雪苑夫人和嬪女的秘密,一向諱莫如深,怎會這麼輕易就暴露在自己面前呢?

  這一刻,她又打回到那個年事已高的老婦:因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眶,浮起血絲的雙目,以及委頓不堪的神智——輸,滿盤皆輸。

  夜,已經很深。

  山風吹著竹林沙沙作響。

  韶光目送著那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冷風吹起了她的髮絲,裙裾翩然,未施粉黛的素顏,一襲紗衣薄裙,手間提著一盞琉璃宮燈。如水的烏髮披垂下來,遮住半張臉,卻遮不住清寒若泉的眼睛,黑漆漆,波光瀲灩。

  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出大戲的承轉起合,無處不精彩,無處不兇險。走出的每一步,都是能殺人於無形的刀光劍影,更是心智和運數的雙重較量。其中任何一個細小環節的疏漏,都可能導致全域的失敗。每個出場人物都不簡單,然而能將每個人巧妙地貫穿在一起,不得不為這佈局之人的周密性、反應能力和老奸巨猾而感喟。

  「如何?參與其中的感覺,是否更加有樂趣……」

  耳畔,蠱惑的聲音輕輕地響起,溫熱的唇瓣擦過她的耳垂,吐出的氣息略帶著一絲潮熱——韶光的唇角已經彎起,許久都未嘗有的緊張,卻也夾雜著難以名狀的興奮。這是自嫣然從蔡容華屋院裡走出來的一刻,就已經在心中湧動著的情緒。

  「殿下應該更加高興,不是麼?」韶光優雅地轉過頭,這才發現身後的男子跟自己貼得很近,而他正俯著身子。近在咫尺的距離,連彼此的眼睫都能數得清楚。

  「本王是很高興。但同樣的,更喜歡有你一同參與的感覺……」

  韶光輕笑著後退半步,「奴婢只是謹遵殿下的吩咐,殿下的韜略,奴婢萬不及其一。」

  他璀然彎起眉梢,這一笑,勝過了夜的月華,「何必如此謙虛,」輕扶著她纖弱的肩,他伸出手將她的皓腕捏在自己的掌心裡,「如果沒有你,這盤棋絕不會如此出彩,所以不僅是本王的手在執棋,你的手同樣也握著棋子。」

  韶光抿了抿唇,但笑不語。

  沒錯,今晚的這個結果,其實會讓很多人都十分滿意。

  例如嫣然——侍過寢,也上過彤史,若早一些時候就稟告到明光宮,她現在或許就是名正言順的嬪女,然而她終究錯過最好的時機。靈犀已死,所有參與到那件事情當中的人,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倘若被宮正司的人發現她已非處子之身,能不能平安在宮裡待下去都是兩說,更何況是身份和前程。她給了她一個機會,假意向蔡容華投誠,事成之後,便會將她安排在成海棠的身邊。

  而這步棋,只不過是利用了蔡容華的戀慕之心——女子癡情,一旦知道心上人即將有牢獄之禍,怎麼會不拼盡全力相助呢?遣出一個蒹葭去柴房殺人滅口,是在意料之中,同時也利用這個契機,輕而易舉地將這位宮裡正當寵的夫人,一下扳倒。

  「容華夫人出自官宦之門,然而家世並不足以體面到讓太后投鼠忌器。經此一場,想來再不會于宮中見到她。」

  晉王冷然一笑,眼睛裡透出一絲洞悉世態的涼薄,「現今在宮中的女子,還沒有哪一個能讓太后有所顧忌,除掉一個,自然還會有更多,你又何必心生憐憫。更何況你幫了陳宣華那麼一個大忙,回宮之後,想來她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韶光低下頭,輕輕抿了一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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