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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呂芳素蹙起眉,狐疑地伸手去摸,一摸之下,整個人也愣了——手指觸及的地方,很光滑,光滑得連原屬於發根的細小空隙都悉數不見。觸手極嫩、極白,就像是摸在了剛淋過油的豬皮上。

  「怎麼回事?哀家的頭髮,發生了什麼事!」

  呂芳素惶恐地抓起桌案上的銅鏡來照,撥開紛亂的髮絲,這才發現,不僅是有大片的頭髮連根脫落,鬢角周圍也已經變得稀疏,一片一片的細小疙瘩遍佈在原本雪白的頭皮上,又紅又腫,煞是嚇人。

  一夜落髮!

  「怎麼會這樣……」

  堆積而成的端莊和雍容在一瞬間被打回原形,呂芳素捂著頭頂,連聲尖叫起來。

  桌案上的擺設悉數被掃落在地,其中包括那柄多年慣用的魚木梳,「啪嗒」一聲摔在地上,登時裂成了兩塊。伺候的婢子們不明所以,被嚇得呼啦啦跪倒一地。

  「太……太后,您息怒……」

  尹紅萸嚇壞了,趕忙上前,卻被呂芳素一把推開,「沒用的奴才,趕緊給哀家找個御醫來,快去!」

  尚藥局同屬於殿中省,與太常寺的醫署衙門相輔相成,和尚食局靠得也很近,因此醫官們跟女官一貫互相通氣。尹紅萸從蘅錦殿出來,邁開步子就急匆匆地朝北宮走,不消一刻,便招來一大幫醫官和醫女。

  「哀家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蘅錦殿裡,呂芳素坐在玲瓏寶床上,臉上陰晴莫定。前來把脈的御醫是尚藥局裡資格最老的御醫,亦是心腹之人,此刻摸著鬍鬚,良久才抹了抹額上的汗珠。

  「回稟太后,據老臣所知,太后這段時間身體不調,虛火上旺,卻有調理不當之責。老臣這便開一副藥方,養心固本,以佐……」

  「難道沒有即刻起效的法子麼?」

  呂芳素一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他。

  老御醫咽了口唾沫,「太后的病症並非一朝一夕能復原,需要長久調養才行。」

  殿外,成堆的醫官和醫女都在等。等著老御醫不濟,便將自己召進殿。然而呂芳素在聽完他的診治後,半晌沉默,陰翳的臉色,顯示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卻絲毫沒有讓其他人號脈的意思。

  「太后,奴婢倒是覺得,此症來得蹊蹺,倒不像是病……」

  身側,尹紅萸適時地低聲說了一句。

  呂芳素一抬眼,「不是病?」

  「太后,請恕奴婢大膽直言。奴婢曾聽聞民間有種說法,提及平民女子一夜間莫名禿髮,實乃是……是妖邪作祟……」尹紅萸說到此,聲音愈加壓低著,「可太后乃矜貴之軀,豈是妖邪能侵犯的?奴婢實在是懷疑,是不是宮裡有人暗地裡下毒咒,這才……」

  呂芳素扶著玉石手搭,臉色越發陰沉。

  這事情瞞不了太久。此刻封口或許還來得及,可倘若心腹御醫的藥方不行,就得讓外面的那些醫官和醫女來診治,很快整個宮闈的人都會知道她禿髮的事。藥到病不除,流言飛語,不一定傳出何種荒唐言論。毒咒一說,純屬無稽之談,因為有這心的人沒這本事,有這本事的都已經被她除掉了……然而尹紅萸的話,卻讓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趙御醫,你說呢?」

  老御醫抹了把汗,「回稟太后,鬼神之說,老臣不敢妄言。只不過太后此症來得確是少見,老臣……」

  「行了。來人!」

  呂芳素一招手,隨即有婢子上前,「立刻告知哀萃芳,去塔樓,找白術醫官來。」

  凡夫在生死往復中流轉,不能出離,如同漫漫長夜。正如深在宮闈,魑魅魍魎,蠅營狗苟,無非是周旋在嗔、癡、喜、怨之間。善惡諸業為因,兜兜轉轉,最終招致善惡不同的果報。

  哀萃芳領來的人,並非一般的御醫。

  「微臣拜見太后。」

  熏藥,冷香。

  身著綠色官袍的人站在明光宮的一刻,周身獨有的那股藥香便隨著舉手投足,逐漸彌漫出來,薰染得殿內明黃的壁畫也仿佛隨之模糊,暑氣驟降,伶仃森寒。

  太後坐在巨幅鮫綃屏風的後面,半晌都沒有開口。

  煙影之中,視線之內,來人一襲墨綠官袍,兩袖自然下垂,顯得身形愈加單薄——頎長的肩,伶仃的手腳,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極瘦,顯露出兩個高高的顴骨。唯一特別的,便是淺淡的眉毛下長著一顆大黑痣,又黑又濃,像是隨時都能淌下來的墨汁。

  居然一點都沒變!

  十年了……離在央河小築見到這個宦官已有十年。而這個叫白術的禁咒師,居然一點都沒有改變的跡象,依然是十年前那副蒼白瘦弱的癆鬼模樣。

  呂芳素情不自禁摩挲著自己的手背,那裡的肌膚,若是幾日得不到妥善保養,便會出現皸裂的跡象。歲月琢磨,她已然變成皺顏衰弱的老嫗,而眼前這個人……

  「你將自己關在明湖塔樓十年,哀家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見人了。」

  瘦骨嶙峋的宦官躬身下拜,嘴沒動,須臾,有嘶啞的聲音從胸腹間傳出來,「微臣知道太后並不願意見到我。」

  沒人願意去回想有罪惡感的日子,哪怕是一點。呂芳素盯著屏風後那抹人影,往昔種種便似鮮活了一般,霎時將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優越和尊貴打碎。那些卑微的、屈辱的、怨恨的情結,如影隨形,揮之不散。

  「你確實很有自知之明,」呂芳素目光陰鷙,冷冷地看著他,「那你可知道,哀家這次召你來,所為何事?」

  「太后可是遇到難以言狀的頑疾……」

  呂芳素陡然抬眸,「你知道?」

  屏風後的人微微一抿唇,將腰彎得更深,「微臣久居塔樓,不問世事多年。」

  呂芳素這才收回淩厲的目光,沉靜半晌,道:「自從中秋節後,哀家一直心緒不寧,寢食難安,以致懷疑這明光宮裡,是否有妖邪作祟。」

  白術道:「請恕微臣不敬之罪。」

  說罷,躬身上前。

  屏風阻隔,只留出一枚玉石手搭的間隙。尊貴的老婦徐徐伸出胳膊,一雙手搭在明黃綢帛上,指骨舒展,愈發顯得十根手指乾瘦如柴。

  綠袍宦官撚起手指,搭脈。

  「哀家的病象,初現蹤跡,卻已顯奇詭之狀。」呂芳素僵著臉,目光平靜得有些可怕。

  禿髮似乎只是一個徵兆,讓她難以確定,是否這便預示著她的身體正朝著衰敗一步步趨近。正如十年前在央河小築,他曾對她說過的,若蒙逆轉,即有大凶……

  「太后想到了什麼?」

  「中秋節,朝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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