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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太后今日起晚了些,等厚重的殿門敞開,都已經過了卯時三刻。

  哀萃芳順著榮光萬丈的丹陛,拾級而上,腳下是漢白玉基石,寶相莊嚴,雕欄玉砌,上面雕刻的都是九曲螭龍。腳下踏著朱紅長毯,徑直走到那蓮花紋飾的殿門前站定了,才邁進漆紅的門檻。

  明光宮是整個宮廷權力中心之一,而她是太后身邊的掌事,是紅人,也是貼心人,在偌大的宮闈局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素日裡就是那些女禦和世婦們都不敢怠慢,小心應付,生怕半點兒不妥帖。可惜,自從宋良箴引咎辭職,尚宮局迎來一位新任掌事,一切,都開始發生了變化——

  「太后,這款髮髻委實很適合您。」

  尹紅萸站在蓮花繁盛的氈毯上,一襲水色荷葉籮袖絹紗裙,雙蝶髻,髻上扣著清一色純銀頭飾,映襯得其人很有味道。

  早在來之前,她特地畫了精緻的妝容。原本一雙勾人的媚眼撲了黛色,眼角打了厚厚的粉,遮去三分細紋;腮邊的一抹胭脂淡暈,唇角不彎的時候,尚看不出已過花信之年。

  此刻寢閣裡的奴婢都已屏退,只留她一人在呂芳素身後伺候,拿著菱花銅鏡,對照著妝奩前碩大的琉璃鏡面,細細地打量著剛梳好的髮式。

  「嗯,還是你的手藝好,比那些奴婢強多了。」

  「太后喜歡,奴婢每日來蘅錦殿便是。」

  相談甚歡的話音傳進哀萃芳的耳朵裡,在踏進門檻的同時,就瞧見寢閣裡一站一坐的兩道身影——溫暖的橘色光暈灑在兩人的身上,背後的影子拖得老長,煙絲相交,交匯而成的混影有一種該死的和睦。

  「奴婢問太后安。龍華泉的水已經備好了,請太后移駕。」

  哀萃芳挽著手,如是稟報。

  呂芳素聞言,將扶著髮髻的手拿下來,「瞧哀家糊塗的,竟然忘了早晨的沐浴,這梳理了一早上的頭髮,拆掉不是很可惜。」

  尹紅萸捂唇一笑:「太后,此時拆下來,再梳一遍就是。但奴婢僭越地說一句,今晨和風清涼,毫無暑氣,何須去龍華泉跑那一趟。」

  呂芳素蹙起眉,用尖細的指甲搔了搔額際,片刻,點點頭道:「那就先別忙了,哀家今日不去龍華泉,簡單在寢殿裡佈置一些洗漱就可以。」

  哀萃芳低著頭,聞言,手不自由自主地攥緊了一下,「奴婢遵旨。」

  「你們也都別幹愣著,跟哀掌事過去,將龍華泉的一應物什都搬過來。太后沐浴,可馬虎不得。」尹紅萸挽著手,微笑吩咐的模樣,儼然一副殿內掌事的架勢,說罷又看著哀萃芳,「哀掌事,有勞了。」

  哀萃芳注視過來,「不用,伺候太后,是分內的事。」

  太后每逢單日必在龍華泉沐浴,從未更改過。這也是比擬著當年獨孤皇后雙日沐浴的習慣。然而在尹紅萸堂而皇之進殿伺候的一日,竟然破例了——

  哀萃芳看著兩人一站一坐的背影,眼底陰毒一閃而過。

  未時兩刻,韶光踏上麟華宮的臺階。

  雪白的大理石,鏤銀鏨刻,鑿地為蓮。女子足下是一對純銀絲灑花繡履,緩步輕移,踩踏過地面上刻著的紋飾,仿佛催生了一瓣瓣璀璨菡萏,步步蓮花。

  側殿裡,十二扇窗扉都半敞開著,按照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尺寸。偶爾一縷青煙,順著月簷風燈飄進殿內,對沖著幾道居閣裡的熏香,氤氳彌漫,綻開了千層玲瓏寶塔上的金銀花樹。

  男子以背對的姿勢,負手佇立。

  就在絢爛的玲瓏寶塔前。

  韶光輕輕走進來,腳步聲漸近,男子轉過身——

  煙影繚亂的氤氳中,那一張俊魅至極的臉,暗抑淩寒,漆黑眸子似深淵,眼底仿佛墜滿了淒迷花瓣,惑人驚豔,勾魂攝魄。然而,蠱惑盛姿之下,卻仍蘊藉著無比濃烈的肅殺和冷冽,如封凍千年的堅冰,足以讓被彌足深陷的人凍徹心扉。

  「是不是本王不遣人召見,你就不會踏進麟華宮一步?」

  來之前負責引領的侍婢隻字未提,韶光此刻感受到對方身上充斥著的強烈情緒,是慍、是怒,或是些許不明意味的情緒,不由頓住了腳步。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只不過是宮闈局的奴婢,竟惹得整個太醫院人仰馬翻。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男子走出陰霾,繚亂的煙絲在俊魅的容顏上掠過,異彩流光。

  肆意妄為,不諳規矩——自恃盛寵的楊諒再次用行動向宮掖證明了自己有多麼視宮規於無物,同時,也令無數宮婢揉碎芳心,憧憬並扼腕出「為何病的那個不是自己」,「如果漢王殿下能有一星半點的關注,即使立刻去死也值得」之類的感歎。而其中,被飛短流長成一段佳話中的女子,就是她。

  「如果不是你,後宮豈能出現那麼大的陣仗。倘若昨夜真是你出了事,漢王親臨,怕不是都要驚動到明光宮去了!」

  韶光反應了半晌,「殿下原來是說這個……」

  楊廣見狀,黑眸危險地眯起,「怎麼,本王說到你心裡去了?」

  韶光有些繃不住,莫名承受這些慍怒,不能不說心緒煩悶。然而面上掩飾得極好,別過目光,淡淡地道:「奴婢豈敢。」

  「不敢?」楊廣挑唇一笑,「你在鳳明宮的身價,談不上『不敢』這兩個字吧?」

  「殿下此言……折煞奴婢了。」

  「還記得上回本王向你提議,你毫不猶豫地拒接了,這次卻大張旗鼓地向鳳明宮求助。你這是在向整個宮闈的人表明態度,要從此投身在漢王羽翼下?」

  韶光一怔之下,頓生涼意,「奴婢從來不曾。」

  光影中的男子移步而近,頎長的身影在面前籠罩下一大片陰翳,悲憫而淩厲,「可現在宮裡的人都知道,剛升任為典寶的韶掌事又攀上了鳳明宮的高枝,以至漢王一片苦心,特地在宮筵上差遣小太監給你送糕點。韶光,本王不管你是存著什麼心思,可一旦阻礙了本王的道路,你需知道後果。」

  韶光斷然抬眸。

  始終淡然隱忍的態度在此刻終於崩裂出一道裂痕,然而礙於禮數,身份低微的婢子無法顯露出一絲怨意,「奴婢不知殿下聽信了何人的風言風語,可若說情分,主子們賞賜的東西,做奴婢的豈有推拒之理。」

  說罷,臉上的不耐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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