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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生辰過去,安城開始有了一絲微弱的暑熱。紅顏賭坊竹園裡那些竹子翠得厲害,炎日下綠色鮮豔欲滴,煞是好看。可惜那個愛竹的人卻遲遲未來,天下有傳聞說豫侯大悲夫人之死,長期伴在夫人欞前,神思憂傷,追悼深深。

  每每聞起,我笑笑便罷,可是胸口頃刻總會窒息,一陣不能呼吸的痛苦後,我抬頭,望著冥冥青天又是彎唇一笑,輕輕出聲問自己:「他會嗎?」

  我搖了搖頭,笑顏淡然得宛若無事。

  ***

  這日中秋。

  我獨自坐在竹林裡,林間風聲幽幽,涼沁沁地,恰是怡人。

  自晨曦初起到日落晚霞,我倚著翠竹望著頭頂天色,突然覺得自己好疲憊,疲憊得好似再也無法等待下去,再也無法固執地愛下去。心空落生疼,一陣陣地寒,一陣陣地冰,仿佛那竹間的晚風吹進了心裡面,嗖嗖陰冷。

  朗天圓月,銀粲的光澤照在我身上的絳月紗上,自天而下,皆是華彩萬丈。

  豪姬不知自哪抱了壇酒笑容滿面地自林外走來,站到我面前踟躇了一下,而後俯腰拉起我:「今日中秋,宮裡內侍送來了一壇酒,說是君上給你的。」

  「哦?」我看看她,反應過來她的話後,眼睛直直地望向酒罈。

  桃花釀。

  不問也知,縱使酒罈還未開封,濃郁的桃花香氣已在月下緩緩散發開來,如此,酒氣反倒淡得不可聞了。我微微一笑,自她懷裡抱著酒罈轉身走了。

  ***

  中秋不想賞月,便唯有避到這間地下石室來。

  清涼的桃花酒汁在胸間漾得滿滿地,我眯著雙眼,饒是視線朦朧、雙頰燒紅也不願承認自己醉了。腦子清醒著,清醒非常,清醒到往日的回憶竟無比貼近現在的自己,一幕一幕硬是擠入我的思緒。傷心處,我仍是哭,高興處,我哭得更厲害。

  哭完之後又覺自己好生無趣,唇角一勾,竟還能笑。

  舉了酒壺又倒了一杯酒飲下。

  這次睜眼,眼前卻是什麼也看不清了,只知明燭之下滿室的寶石玉器皆閃爍著異樣的光彩,迷了我的思緒,蒙了我的眼睛。耳邊依稀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一人音輕柔,一人音低沉,都很熟悉。尤其是後者,當他的嗓音飄入我耳中時,我便不知怎地再也笑不出,獨自抱著酒壺怔怔落淚,好似那人的聲音一旦響起便能猛地勾起我所有的傷心事和心底重重隱忍後的難受。

  迷糊中,有人過來抱起我,將我放入一處綿軟的榻上,低聲在我耳邊勸:「丫頭乖,醉了,睡吧。」

  我嘻嘻一笑,抱住酒壺不放,辯解:「沒……醉……」

  那個聲音囁嚅著,頗是無奈地:「你……都醉成這樣了……」柔柔的嗔責回蕩在耳畔,溫軟的呼吸靠得太近,以至於觸得我的心都在發抖。我下意識地伸出一隻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本能中只覺得說話的那人是自己寂寞空虛的靈魂尋找許久的皈依,讓我不由自主地親近,讓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他。

  「丫頭?」他語氣有些慌。

  我伏在他肩頭哭泣,默默地,不再大哭,不再瘋狂,只是靜靜地流著眼淚,直到淚水洗去了眸間的迷朦,直到將自己沉醉已久的神思逐漸救醒。

  「你……怎麼才來找我?」我輕聲問著,努力掩下自己的哭聲。

  他扳過我的臉與他對視。眼前,鳳眸風采依舊,臉龐俊美無雙,薄唇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似嗔似怒。

  「生氣了?」他小聲問,輕輕笑了一下後,吻住了我的唇,話語有些含糊,「我不是要把事情都處理好麽,不然怎麼放心帶著你走?」

  我不說話,當他的舌尖滑入口中時,我毫不猶豫地重重一咬。

  「啊!」

  他痛呼,俊面微惱時我淺淺一笑依偎過去:「你痛啊。那這不是夢。」

  「丫頭。」他歎氣,無辜又無奈,表情生動得讓我忍不住扔了酒壺伸手去撫摸他的臉,自額而下,眉毛,眼睛,鼻子,臉頰,嘴唇,一一細細揉撫著,讓它們在我的指尖下重新彙聚成夢裡千轉百回那人的模樣。

  「不要引誘我……」他的聲音微微沙啞下來,眸光深沉下去,有道道危險的火苗在裡面不安分地飛舞著,狂野,迷人,好看得叫人心魄欲丟。

  我看著看著眸眶卻一熱,險些又落淚。

  他神色一動,低頭吻著我的臉頰,語氣柔軟:「怎麼?」

  「你,還要我麽?」

  他眸光一寒,似惱到了極點,搖著我的身子低喝:「什麼話!」

  我被他嚇得瑟瑟一顫,心中又覺委屈又覺不甘,眨眨眸子,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來,沾濕了整個面龐。

  「別哭,別哭,」他的臉緩緩壓下來,溫暖的唇揉去我眼角的淚珠後,不斷下移,下移,他的身子開始微微發抖,呼吸驟然炙熱無比,拂過我的臉龐時似要燙壞我的肌膚,「丫頭,丫頭……我無時無刻,日日夜夜都想著你,念著你……念得都快瘋了……」

  「無顏……」我輕輕喚了一聲後,閉上眼睛,任由他的唇將我的餘音全部吞沒。

  醉裡容顏癡狂,燭下人影癡纏。

  痛楚和快樂的感覺都如此激烈和真實,他,不是我的夢,而是我的命。

  ***

  翌日啟程回齊。

  馬車駛出城牆穹頂後,忽有風起,吹得車廂壁上的錦簾一瞬大開。我不經意間抬眸,卻望見站在城牆上那個孤單修長的身影。陽光灑在那襲金色錦袍上,熠熠流彩的光圈耀得他風儀美如神。心一下子似停止了跳動,我瞧著他,縱使相隔甚遠卻也仿佛能看清他眸間淡淡的笑意。

  他執了宋玉笛緩緩靠近唇邊,笛聲起伏天地間時,錦簾軟軟飄落。

  無顏在身後緊緊將我抱住:「要不要下去見他?」

  「不必,」我搖頭,垂了眼眸輕輕一笑,「他不會願意再和我說話的。」

  他說過要我忘記他,當我離開安城時,便是他在我生命裡所有行程的終結。

  耳畔,清越的笛聲一縷縷傳來,柔和,宛轉,平淡至不能再平淡。只是如此清音卻仍能直入肺腑,叫人聞之盪氣迴腸。當我的心中湧上一絲悲苦無奈的滋味時,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將再也無法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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