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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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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膚色今夜卻有往常不見的蒼白,薄唇也淺得近乎沒有血色,長長的眉毛雖舒展著,眉宇間卻凝結著比蹙眉苦惱時更多的愁和恨。 一殿千人,獨我看出他心底此刻的傷和那蠢蠢欲發的勃然怒火。 於是待他開口前,我先笑了,親自去留給自己的那張空席案上執了酒壺,拿了酒杯,轉身對南梁舊臣們道:「諸位不必如此憂慮。夷光自當敬酒行禮,明姬公主既嫁來齊室,便是夷光的嫂嫂,夷光怎能少了這些禮數。」 諸人互視幾眼,略一遲疑,仍站著不動。 我側身,滿上酒杯,步上金鑾,將酒壺放在無顏和明姬的席案上,捧著酒杯彎腰而拜,笑言清晰:「夷光願二哥與嫂嫂姻緣美滿。」 言三次,次次錐心滴血。 酒三杯,杯杯涼徹骨骸。 酒罷仍低著頭,兩隻手同時托起我的手臂,一手冰涼顫抖,捏得我骨碎欲斷;一手溫暖柔軟,扶著我,緩緩站直。 抬眸,卻見明姬笑比花嬌的容顏:「夷光有禮了。」 我微微一笑掙脫她的手,不言。 金鑾下,上大夫仍是不罷不休:「不知夷光公主的賀禮是——」 他的音未落,倏然殿裡一陣陰風大起,吹得帷帳飄搖,滿殿燭火一下皆滅。 黑暗中,唯有我身上的絳月紗湛著微微寒芒,冰涼而又耀目。 無顏拉住我低聲道:「夷光你……」 我推開他,只揚臂拂手掠過明姬的面龐,空中飄過一絲淡淡的花香,轉瞬卻不可聞。 明姬大駭:「你……」 我伸手捂住她的口,在她耳畔輕輕道:「別怕。我只要你給我真正的解藥,今夜你還我解藥之時,也是你方才中的毒解去之機。如何?」 她一把扯落我的手,低聲恨道:「惡毒!」 「啊!」我低聲笑道,「如此說來,我身中之毒原不是你做的?」 她聞言輕冷冷一哼,不再吭聲。 事發突然且動作不大,燈火突然熄滅滿殿的人也忍不住慌亂喧嘩,此時唯有我們三人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秦不思正高喊著內侍挑燈明火,殿側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綿絕的琴聲。 琴聲幽幽然,近在耳畔,又蕩在遠方,弦聲錚嚀似流水,音色滑逝如行雲,靜謐安寧,卻又悲傷無助,帶著痛入血肉的不甘和哀挽,淒淒然,冰冰涼,雖悄然,卻又仿佛有著穿透天地間一切紛擾渾濁的力量,一絲一縷地,輕輕地,緩緩地,流入人心,扣人心扉。 諸人不自覺地噤聲下來,聽著琴聲,坐在原位靜默不再動。 好似已沉醉,好似還清醒。 樂中之傷,疼入心神。 少時,待殿裡安靜唯餘琴音,方聞爰姑的聲音在角落裡慢慢響起:「我家公主,一舞幽曇賀豫侯大婚。」 *** 一殿靜寂。 縱使燈火不明,滿目昏暗,我也知此刻這殿裡千雙眼睛又都重新看在了我的身上。 無顏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指尖,十指相纏,冰涼的溫度自兩人肌膚間來回傳遞。他的手在不斷用力,而我的手卻僵硬著,仿佛已失去知覺。 不知何時他終是放開了我,不知何時我就這般走下了金鑾、步至了殿中央。四面孤清,唯我一人獨立在黑暗中,長袖低垂若冷月寒光,裙裾逶迤如銀練長瀉,輕風飛動衣袂,我只站著,動也不動,然那長長拽地的衣帶飄髯卻一縷一縷地悠然揚起,寒色幽芒籠罩周身似欲翩起舞的皚皚飛雪,一片一片,浪漫縈繞,在追憶,在掙扎,在流連,在苦苦徘徊。 在等待那乍然盛開的華美一瞬。 一瞬,也是凋謝和枯萎。 幽曇一現,只在刹那。 我不知舞,不懂舞,不會舞,只知夕顏夜露下那擁有著絕美芳姿、苦心守候千年卻唯求韋陀一顧的雪曇之苦。 千年,也是我和他的羈絆和牽掛。 *** 爰姑的琴聲愈發激昂澎湃,先前的淒婉悲傷全然不見,代之連綿不絕的纏綿和濃到極致的愛戀。心隨聲動,我下意識地抬眸,想要尋找到那雙熟悉的鳳眸。黑暗擋不住他的光華,清朗如月光般的眸子在遠處靜靜地注視著我,溫柔的,悲傷的,疼惜的,自責的,深深的無奈,長久的銘記…… 看著他,我突地淺淺一笑,腳下終是遲疑地邁出一步,手臂微轉,姿影旋飛如年幼記憶中櫻花墜落的悄然和柔軟。 這不是爰姑所授的步法,只是舞隨心動,因為我想起了年幼相伴的無憂時光,他的寵溺,他的愛護,無論我在哪,他的胸膛總在我的身後依偎著我,將我緊緊護在他的懷中不受一絲的傷害,更無謂如今獨處空庭的孤獨和寂寞。 那個時候,那紫衣倜儻的絕美少年,朝朝暮春陪著我看櫻花開、櫻花敗,媚陽柔風下,他微微凝起狹長的鳳眸,總不忘在我耳畔輕輕呢喃著:丫頭,二哥陪你一輩子,可好? 那個時候,我總是笑得沒心沒肺,雖點著頭,卻全然不知他語中的承諾和依戀。 那個時候,他在等我。 *** 琴聲漸漸輕緩,音波相傳宛若微風相送。 我隨樂也變了腳下步法。 足尖輕點,危危俏立若窈窕蜻蜓顫佇初荷。拈指扣花,姿態嫵媚似芙蕖盛放。 後來他長大,容貌出眾得驚羨天下美色,風流公子,位高權重,行徑卻狂誕不羈,言詞猶是浪蕩無忌,偏生如此,恰歡喜得一眾紅顏情深眷顧。長慶殿胭粉香濃,嬪妃如雲,多情公子流連溫柔鄉不知圖謀奮起。那個時候,我總以為他已離我遠去,心中也更無法將那群鶯鶯燕燕看得順眼。那個時候,他總在故意疏離我,守禮尋常的話語再不見幼時的癡纏和疼愛。 然而四年前那夜太掖池畔,也是今日,我的生辰,明月清風下,他卻帶著微微醉意再一次摟住了我。那時他的懷抱和幼時不同,寬廣厚實的胸膛,炙熱如火的肌膚,熟悉的琥珀香氣中隱隱夾帶著陌生的成熟男子氣息,聞得我一瞬臉紅若燒。 那夜一池荷花嬌色正好。 那夜酒醉的人用顫抖冰冷的薄唇細細勾畫著我的面頰,嘴裡癡癡呢喃著:丫頭,丫頭,我的丫頭…… 那夜,羞憤成怒的我狠狠甩了他一耳光,而後落荒逃跑,整整一年不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是那般地灼灼深沉,宛若千丈之淵,我怕看多了,當真就此淪陷而沒有救贖。 那個時候,我隱隱明白了他的心,卻又不敢懂。 那個時候,他還在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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