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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去留徘徊

  拂曉回宮。那時天還未亮,一路宮燈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輕輕濕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際,日夜輪回,朝鼓嗡嗡,鳥雀離巢乍起,灰影道道如離箭之弦,紛紛沖往頭頂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蒼穹。

  一夜徘徊,一夜掙扎,迷失著,彷徨著,苦撐著。

  而後神遊在外,腦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刹那,說是失魂落魄也不為過。

  守在殿裡的爰姑上前為我摘去帷帽,解下斗篷,語氣一反往常的平靜柔和,滿是著急無措的驚惶:「公主一夜去哪裡了?公子半夜回來後到處找你,急得都要瘋了。」

  我無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額,頭疼得厲害。

  爰姑沒奈何地歎息,抱著我按撫了一陣後,轉身倒了杯熱茶塞在我手中,軟聲勸慰:「不管出了什麼事,等公子上朝回來後,你們坐下來好好說說,可別再意氣用事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靜靜聽著,靜靜飲茶,想了半日,而後默默點了點頭。

  爰姑伸手撫摸著我的發,她的手很柔軟,她的動作很輕很慢,只是這般平凡無常的舉止卻給我說不清的熟悉和溫暖,緩和著我凝僵呆滯的思緒,抵消著我心底的疼痛悲傷,漸漸地,讓我靠著她的懷抱,忍不住閉上眼睛,腦子沉沉入墜,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靜安謐。

  忽而聽她低聲念叨了一句:「公子?」

  濃郁的琥珀香氣在鼻尖散開,我睜不開眼,只知有人輕輕地將我橫抱而起,臉頰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貪戀和安心。

  腳步聲悄然響起時,我在他懷裡低低歎了口氣。那人身上的纏綿清幽的香氣依然滯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識的味道,吸入鼻中時,竟陡然有明豔如牡丹的笑魘在腦海裡徐徐浮現。

  於是當他把我放上軟塌的時候,我終是睜開了眼,看著頭頂上方那張俊美風流的面龐,癡癡出神。

  他怔了怔,半彎著腰,手臂攬在我的腰間還未及撤去,臉靠近在我的眼前,面色有些蒼白,微微皺起的眉間些許流露著幾絲疲倦和慌亂。

  對望半響,他俯下臉來,將冰涼的肌膚貼上了我的額角。

  「去哪裡了?我找了你一夜。」這聲音嘶啞得宛若斷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獨蒼涼,仿佛要遺世獨立,卻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帶著生怕一言將我激發逃離的害怕和緊張,聽得我的心頓時難受得狠狠揪作一團。

  他分明已猜到了,卻還是要問。

  我動了動唇邊,努力許久卻仍是吐不出一個字,於是只能繼續沉默。

  柔軟炙熱的鼻息慢慢靠近下來,他要吻時,我卻側過臉生生避開,輕聲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記,不想逃避,可惜腦子卻該死地記得那樣清楚,不久前,她吻過你。

  壓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過我的臉,鳳眸低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深廣幽暗,墨瞳裡宛若盛滿了還未褪卻的長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涼涼地,光華盡散。他的眼神頹望而又悲傷,卻又偏偏帶著致命的美麗和吸引,誘惑得人非得要與之一起沉淪、沉淪,繼而魂魄消散這茫然不見底的黑暗中,再不見影。

  「夷光,別走,別離開……」他低聲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離他遠去再不回頭的絕望和孤苦,「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我是想過離開,我是想過不再見你。可是我終是又回來了,為了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還是心軟,眼中霧氣頓起,朦朧中,我只瞧見他痛苦的神情和愈來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制不住地撫摸上他的臉龐,輕輕地,劃過他的面頰,淚水滾落不斷。

  「好……」我點頭,泣不成聲。

  他再一次吻下來,而我這次沒再逃。

  ***

  不知多久後,無顏伸手揉撫著我的發,口中低低道:「明日,我會讓無翌頒旨諭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著即恢復。」

  她的條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氣也不急,早已料到。兄妹的尷尬天下能有幾人有膽無視?我愣了一下,而後點頭:「好。」

  「還有一事……」他遲疑,停頓下來。

  我回眸,望著他。

  看清那眸子間的不舍和痛苦時,我心中一顫,倏然明白他所說之事指什麼。

  心中涼得徹底,寒得刺疼,一道道傷痕宛若撕開的痛楚,淋血不斷。我忍不住冷冷一笑,凝眸看他,輕輕道:「幾時?」

  「一月之後。」

  我沉默,瞅著他端詳半日,忽道:「好,好啊。恭喜二哥。」

  那雙盯著我的眼眸瞬間冰冷下去,無邊的黑夜被揉碎在裡面,一片一片,盡是裂痕。

  這苦我陪你受。

  這疼我陪你忍。

  委屈我嘗,心酸我吞,絕不壞你的大事便是。

  只是你欠我的,三年後你若不還……無顏,那時我會要你的命。

  他抱緊我,囑咐著:「婚禮你不要來。」

  我一笑不言。

  「那日,你一定不許來……」

  他反復命令,這般的在乎終是激起了我的好奇,我望著他,問:「為什麼?」

  「那日……是你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是我丫頭的生辰!」他將臉埋在我的脖頸處,摟著我的胳膊不斷收縮收縮,箍得我全身都在痛。那一刻,我方明白,原來他的苦中還有恨,他的疼中還有仇,他承受的,原來比我多出那麼多。

  可是無顏,你可知那日無論我在哪裡,其實心中的難受都是一樣的。

  ***

  豫侯將娶南梁公主的消息傳揚天下後,四海輿論喧嘩,雖難免有人些許眼紅微詞,但拍掌稱慶者湧之如潮,大有席捲天下人心的趨勢。世人皆知天下第一公子能征善戰是為英雄,厚德仁政是為良輔,如今更知其難能可貴的癡情不改、不計前嫌——滅南梁為齊,公而無私;善待梁娶妻,私而有情。公私兼著,諸人唏噓感歎,更是對豫侯膜拜崇敬得無以復加。

  尤其是南梁舊民舊臣,聞訊驚而後呆,呆而後喜。齊軍已攻陷的城池在諸位南梁舊臣的協助管理下而民心漸穩。不僅如此,齊軍更是為梁驅逐「匪夏」在西半江山的控制,梁國百姓聞齊軍到來有如聞自家朝軍而至,夾道歡迎,喜不自勝。

  湑君說得沒錯,南梁民心能降不能殺,服軟不服強,如此婚禮盛事發生得恰是時候。南梁逐漸安穩下來,雖不時仍有極小數的舊民鬧複朝,但因王族男子皆死,桃花公子伏君雖活卻雲遊天外不知去向,女子中除明姬公主外皆俘虜為奴,是以複朝之說名不正言不順,強悍者占山為王,但也不過烏合之眾,難抵齊軍騎士驍勇,往往一戰即潰敗而散。逐次滅之後,南梁民心大定,未再有大亂,也未敢再有大亂。

  幾番折騰反復,來來回回不過是為了一個藉口。

  朝代更換幾何,統治者怎樣變幻,對蒼生黎民而言實際上是遙遠得很。百姓心本向善平和,他們所求的,不過是一個能安居樂業的家園。誰能給予,誰便是主宰他們的天神。

  如此一來,當今天下四國,論國土廣袤、子民之眾、財富之多以東齊為最,北晉獨強之勢眨眼已成過去。楚國藏而不露,夏國謀而不動,天下深水,短期難起風浪。

  豫侯統領齊國朝政,權傾天下炙手可熱。因他和明姬的婚事,除梁國舊臣元老悉數趕往金城來道賀外,更有夏國國君惠公,楚國國君荊公親自來齊國觀禮道喜。晉國國內暗潮洶湧,襄公和晉穆皆未來,駙馬夜覽是為使臣,代表國君前來行禮祝賀。

  婚事喜宴,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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