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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良久,我才輕輕「哦」出一聲,眉尖深蹙,不是愁,不是哀,不是費思和難解,只是愧疚和心疼,或許,當我側眸看過食案上那些熟悉而又精緻的珍饈時,心中有過一抹能溫暖我整個人的感動。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當初該是他出現時卻不見其蹤,今日又何必用心至此。誠意拳拳,徒增了我的煩惱和他的不甘。

  我起身走至案邊,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送入嘴中,細嚼慢嚥。驟而味道沁入舌尖,我擰了眉,低眸掃過案上的菜式,心神微搖。

  這是,金城宮廷的禦廚手藝,怎會突然出現在帝丘?

  我側眸看了樊陽一眼,放下了筷子,手指一動,拿起了放在最外側的點心。

  朱砂雪糕,融著桂子和薄荷的味道,雕成了活靈活現的鸞鳥圖案。

  我轉眸想了想,輕輕一笑,將雪糕遞至唇邊。

  「樊陽,你也吃一塊。」白色一閃,我扔了點心過去。

  「這個圖案?」樊陽捧著手中的點心,驚訝。

  我笑看著他:「怎麼?」

  樊陽搖搖頭,眸底光芒晃動,偏偏臉上笑容憨厚非常:「臣是覺得像朱雀。」

  我聞言點頭,了悟。

  ***

  鸞鳥,又名朱雀。朱為赤色,似火,南方屬火,故四方取象中,朱鳥七宿,位在南。

  少時,帝丘山頂南下之道,有銀光忽閃如練。

  夜寒深重,露水濕衣,我拉緊了身上披著的斗篷,腳下一頓,停在了一處孤峭的岩壁下。一束火把插在微開的石縫間,光不甚亮,但在暗沉一片的天幕下,顯得招搖而又易見。

  風刮得厲害,火隨風動,一時肆虐狂舞得咄咄張揚,長煙散去,一朵煙雲;一時那火又凝做了輕輕一線,隱隱約約,似隨時要熄滅的微弱。光影起伏,竟將黛青色的岩石映出了魅影側側的浮光之色。

  「出來吧。」我負手站立,直眸盯著石壁之後。

  一語既落,裡面有黑影閃出,穩穩停在我面前後,二話不說,俯身就拜。「奴見過公主。」低沉柔媚的聲音,微帶一絲尖銳的暗啞。

  果然是宮中內侍。

  「起來吧,」我揮揮衣袖,見他起身站好後,方輕聲問道,「那點心是你做的?」

  「是奴做的。」內侍抿嘴,輕靈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面龐乾淨文秀,只是神色間卻露出了遠超於他年齡的機警和世故。

  我看了看他,有點不解:「究竟是秦總管派你來的,還是豫侯?」

  「奴既是總管的人,也是豫侯手下的密探之一,」內侍低聲回稟著,眼簾一垂,盡顯聰明的眸子立刻被擋在長長的睫毛下,「豫侯說公主不食晉國的菜,所以讓奴跟在你之後北上,侯爺還說到了帝丘第二日必定會有人去城裡找能做齊菜的廚子,他讓奴趁機混入軍營來伺候公主。」

  我聞言忍不住笑:「他倒料事如神。」

  內侍笑了,伸手自懷裡取出兩卷錦書遞到我面前:「可是奴臨行前秦總管也來找過奴,說公主之前囑咐總管讓他北上派人可隨時為他聯繫到公主,總管見奴還算機靈,也命奴跟來,說有要事他會飛鷹傳書,讓奴想辦法將飛鷹帶來的帛書交給公主您。這不,我在路上曾收到一卷來自總管的帛書,還未送到公主手裡時,今日傍晚卻又接到了一卷。總管說過,明黃為急,淡黃為緩。第一封淡黃,奴以為不急,想著慢慢送到公主手裡就好,豈知這第二封卻是明黃……奴怕萬一,只得冒險請公主夜行出來。」

  這內侍當真機靈得緊,辦事穩妥周全,難怪無顏和秦不思會同時選中他。我接過錦書,笑道:「正該如此,你做得很好。」

  「公主誇獎,奴之幸。」

  我笑了笑,手指勾動,先打開了第一卷帛書。

  「奴跪呈殿下知,長慶殿姬妾已盡散,非奴所為,是豫侯親為。」

  我咬咬唇,想起臨行前對秦不思的囑託雖有些尷尬,但臉上笑容卻禁不住地嫣然綻開,一時心動而滿足,似有甜意在胸中慢慢滋生,雖不至於濃得化不開,卻漸漸讓我忘卻了近日所有的苦澀和煩惱。驟而全身暖意融融,仿佛我並不在徹寒的冬夜,而在輕風微拂的春日。

  收好第一卷帛書,打開第二卷。

  「奴有急報欲知殿下,前夜宮中有故人密探公子。那人走後,公子連夜召蒙、白兩將軍議事。第二日奴去長慶殿請安,卻見公子不在。有宮門侍衛說公子曉時出宮,領樊天馳馬往西北方向離去。奴本以為公子是去部署戰事,查勘地勢,豈知公子整日未歸。……另,鐘城有報稟奴,說公子已離齊去楚。」

  我凝目看著,笑意驟然僵在唇邊,心中頓寒。

  離齊去楚……我就著火光重新看一遍,明帛黑字,字字驚心怵目,看得我心緒陡然大亂,拿著帛書的手指微微顫抖。

  倏而,我搖搖頭,心道:不會,他不會做什麼有悖於齊的事,必定是中間有了什麼問題。我垂眸思了片刻,而後揚手將帛書靠近火把,燃盡。

  「公主,可是出了什麼事?」內侍不放心,湊上來問。

  我揚眉笑,故作淡定無事的模樣:「沒事。就算有事,也沒事!」

  內侍惶惑。

  我深深吸口氣,懶得再解釋,也沒力氣再去說服自己、說服別人。於是我轉身,抬步朝來時方向走回。腳下步伐千斤重,步步難行,再不見來時的矯捷和輕鬆。

  深夜,天空有鷹隼盤旋,嘯聲響亮淒切,上沖蒼穹,下滲人心,聽得我瑟瑟一個寒噤。

  故人,能讓無顏離齊去楚的故人,天下唯有一人。

  爰姑。

  我用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上下磨蹭著,給自己一點溫度。

  ***

  行轅裡,又無人,燭火再歇。我木然行入,木然走近裡帳,坐在塌側怔了不知多久,忽聞外間傳來了窸窸窣窣有人掀簾入帳的聲響。

  「她何時回來的?」有人在低聲問話。

  「酉時左右。」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樊陽在稟。

  「晚膳吃過沒?」

  「吃過了。公子看上去很愛那些齊菜。」

  那人沉吟。

  樊陽卻又問道:「侯爺用了膳沒?要不要屬下命廚子再做些送來?」

  晉穆冷淡:「我不餓。」

  樊陽噤了聲。

  「下去吧。」

  「喏。」

  ***

  眼前昏暗,有人輕輕踱了步朝裡帳走來。我沒有閃躲躺下裝睡著,只抬眼看著屏風之側,那個眸色微疑的金衣鬼面公子。

  曾幾何時那張在黑夜中嚇得我失聲尖叫的鬼面如今對我而言已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縱是淩厲恐怖依舊,但鬼面下那雙明亮眼眸透出的溫和和堅定卻瞧得人心安穩,別無邪思。

  我似乎對他笑了笑,又似乎沒笑。那句「離齊去楚」仍然一字一字重重刻在腦中,鬧得我渾身無力,神思渙散。

  他拿下了鬼面,走到我身邊坐下,沉默一會兒後,笑問:「為何不睡?」

  「你不也一樣?」毫無意識的話,脫口而出。

  「嗯?」他不解。

  我轉了眸看著他,彎了彎嘴角:「你下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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