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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兩儀宮側殿。窗扇大開,夜風陣陣飄入,寒凝了一室濃重的藥香,吹亂了一室璀然的燈火。

  入殿前,我脫去了披在身上的斗篷,入殿后卻乍逢這般刺骨的寒氣,我不由得深深皺眉,側眸看向秦不思時,面色不豫。

  秦不思惶恐垂眸:「王上囑咐的。說藥味難聞,命小人開了所有的窗扇透透氣。」

  我聞言好笑:「藥味難聞,多燃些龍涎香怯味便行了。去關了窗子吧。」

  秦不思遲疑,偷眼瞟了瞟我。

  「還不去?等什麼!」我略斂了笑容,不悅。

  秦不思彎腰,這才轉身去做了。

  我拿玉鉤挑起了罩在龍塌前層層垂落的明黃煙羅,掀起最後一簾金色帷帳時,王叔疲軟蒼白、虛弱不堪的面龐清晰落入我的眼簾。

  「王……父王。」我輕聲喚他,跪在了塌側。

  王叔微微睜眼打量我,素日溫華炯然的眸子在此刻淡無光彩,漆黑沉沉中,唯餘見不到底的深邃。

  我擰眉,抬手倒了一杯茶融入延命散,喂入王叔的口中。

  「父王,你覺得怎麼樣?」

  王叔扯了唇角輕輕一笑,眸間好不容易現出一絲光亮時,他移手握住我的手腕,緩緩道:「叫……其他人都下去。」

  「是。」

  我扭過頭,吩咐守在側殿的眾內侍宮女:「都下去吧。沒有召喚不准進來!」

  眾人低頭,忙躬身退步而出,片刻後,殿內僅剩下我和王叔二人。

  ***

  一開始的許久,滿殿安寂。王叔抿著唇,只凝眸瞧著我,卻不說話。此時的他,目色迷離,面色暗沉,再無往日坐在金鑾上的王者威儀,也不見平日待我時慈愛寵惜的模樣。這樣的他,似乎內心在慎重思慮著一個難題,一個非得用盡他所有的心神和思緒去面對的問題,一個,必定和我有關的問題。

  於是我也不做聲,只怔怔看著他,用手握住他冰涼的指尖,耐心等著他開口。

  終於,王叔松了口氣長歎一聲,欲笑時,眉眼卻落寞非常。

  「東方去夏國了?」他問出的第一句話,顯是聽得我既莫名又疑惑。

  我點頭,好奇:「王叔剛醒,如何知道的?」

  王叔輕笑,自嘲:「他那性子……我既病成如此,除非有天大的要事,否則他斷不會不守在這裡。如今金城被困,要突圍唯有請外援。楚梁出兵欲分齊國,一向獨大的晉國不會袖手旁觀太久,至於夏國麽……若要求得惠公的兵符,唯有東方出面。」

  他的話聽得我一會點頭一會又搖頭,心中佩服王叔明察秋毫的同時,卻也不解:「為何夏國唯有師父去才可?」

  王叔展眉,眸底倏然劃過一道光芒:「你不是一直在暗中調查宣公之死麽?難不成就沒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我詫舌:「王叔如何知道的?」

  「楚桓既要你死,斷不會只為了一時殺人興起玩戲所致,自是因為你做了什麼事妨礙到他的謀劃,觸了他的忌諱了。先前我還不知楚王是什麼樣的人,只當他是個好兵伐戰的梟雄,不過……」王叔歎氣,眸間又一點一點暗了下去,語氣慢慢蒼涼清冷,「楚丘之議的最後一日,我終於見著了他的真面。呵……他原是桓阿……」

  「王叔和他……」想起爰姑曾是王叔為公子時他府上的舞婢,我腦間念光一閃,不由得開了口,小心試探道。

  王叔擰眉,澀然:「是曾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我驚訝,失聲道:「他不是試圖殺了祖父的刺客麽?」

  王叔搖搖頭,斜眸看我,苦笑:「他是救下你祖父的刺客,不是來殺你祖父的刺客。」

  「那傳說中……」我呢喃了幾個字後,突地住口不再說。傳說自是傳說,任人添油加醋,無限誇大。只是傳入我耳中時,我竟把它當作了一個人真實的過往,實在愚昧。

  我面色一紅,緩緩低了頭,凝神思量。

  「可即便他不是刺殺祖父的人,卻也是楚國的公子,王叔怎會與他成為好兄弟?」

  王叔莞爾,笑:「晉國公子穆和夏國公子意不也是好兄弟?湑君回梁之前,與無顏、無蘇不也是好兄弟?年少氣盛時,唯求道同意合,哪還管那麼多的教條束縛、國仇家恨?何況……那時我還不知他是楚國的公子。」

  王叔的話辨得我信服,我抬眸,看他:「那桓公後來做了齊國將軍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王叔頷首,眸間有些恍惚:「為了無爰,他甘願的。父王寵惜他,還認了他做義子。」

  「那為什麼……」我越聽越茫然,開了口想問,卻又不知從哪裡開始問下去才對。

  「後來楚齊交惡,那場戰爭啊,持續了數年之久。當時齊國國命堪虞,你祖父、我父王在那場耗費心思和國力的戰爭中心神瘁盡、薨逝而去,於是你父王在國危中登基繼位,嫁你姑姑夷長於晉國公子襄,並自夏國娶你母后連城公主為妻,還梁國流民數十萬,結交天下三國後,才慢慢平穩了邊境,讓齊國的軍隊專心與楚軍在城濮進行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會戰。那次戰爭,本該由我去。只是我素來不好戰,也不善戰,臨去之前,終是桓自告奮勇代替了我。那個時候,無爰正懷著他的孩子……」

  言至此,王叔忽地止音,胸前起伏時,口中咳嗽不斷。

  我趕緊從他說的故事中回過神來,伸手倒了一杯茶,遞到王叔唇邊。

  王叔撐臂半坐起身,伸手接過茶杯。眼見他坐起,我忙站起身自塌側拿了幾個軟枕,放在他背後讓他倚著。

  王叔低頭抿了一口茶,咽入喉中後,咳嗽聲慢慢停下。

  「我的母后是夏國的公主?為何夷光之前從未聽說過?」眼前他咳嗽平復後,我又跪在了塌側,仰面問他時,心底困惑非但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是不斷增多。

  王叔搖頭,歎氣:「那是我傳命下去的,所有人都不得告訴你有關王嫂的任何事情。」

  「為什麼?」我心情一落,忍不住面色微變。

  王叔笑,望向我時,滿臉滿眸皆是憐惜和愧疚。他伸指撫摸著我的鬢角,輕聲:「夷光,莫不是這麼多年來,你還懷疑王叔會對你不利麽?你要相信,王叔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只要你不受傷害,王叔什麼都捨得。」

  我抿唇,怔了一會兒後,回想起十八年的點滴,不禁眸間一澀,慢慢有水霧散開來。

  「夷光相信。王叔既不說,那夷光就不問了。」我垂了眼簾,低聲。

  王叔歎了口氣,拉過我依偎到他懷中,手指輕輕地摩娑著我的髮髻,軟聲道:「你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我疼你寵你,比之夷薑她們更多。你是王兄的唯一血脈,王叔就算舍了江山,也不容你有事。」

  「所以你知道我的死訊後,這才發兵伐楚,占了楚丘?」我抬頭看著他,問了一個天真的問題。

  王叔默然。半響後才又開口:「也是因為楚桓。他騙了我二十年。」

  我眉尖一蹙,突地想起楚桓眸間常有的悲苦和清冷,不由得呢喃道:「是不是這其中有誤會?他對我說,那場戰爭……」

  「那場戰爭齊軍幾乎全軍覆沒,幾十萬大軍逃回來的不到百人。且據那次僥倖生存下來的人說,軍中有奸細,齊軍的部署和行軍陣勢總是能被楚軍提前獲悉,並屢次三番設下埋伏才導致齊軍的連連戰敗。白朗的父親、齊國的名將白裕和天下最負盛名的獨孤一族所有將軍皆含冤莫白死在那場戰爭中。有人說桓那次大戰也死了,萬箭穿心,馬蹄踐踏,甚至到最後連屍首都未找到……可是如今,」王叔冷笑,本是無神的眼眸中驀然怒氣滾滾、鋒芒攝人,「可笑的是如今!二十年後,我居然在楚丘看到了那個本該死了二十年的人!」

  我心中一動,想起楚桓說起那場戰爭時的神情,和那句「那場戰爭,將軍的確是死了」,忽然覺得事情或許並不像王叔想的這般。只不過,那楚桓為人心狠,心計深沉,兇殘處也的確是叫人不寒而慄。

  我抿了抿唇,想了再想,終是沒有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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