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天霜河白 | 上頁 下頁
四二


  霎時,悠遠空曠的天地間只這一琴一簫,琴音清如玉碎冰盤,簫音輕如風行水上,琴簫合處如花開露墜,如月出雲隨……不知是簫音引著琴音,還是琴音引著簫音,只聞琴簫相伴,融洽得渾然一體,契合得妙到毫巔。這一日清晨,整個白曇山都沉醉於琴簫之中,人為之癡,水為之凝,風為之停,日為之傾。

  當是仙樂,當是天音。

  一曲終了,四野無聲,天地靜然。

  許久後,峰頂的諸人才幽幽回過神來。

  「公主彈得好琴!」方珈讚歎。她熟知音律,宮中自也是常聞國手之音,可今日一曲卻是此生未聞,「卻不知那吹簫的又是何等人物。」竟然吹得如此美妙,可與公主配合得如此默契。

  「有這等技藝的絕非常人,聽聞白曇寺中僧人多有才藝,這吹簫的許是寺中哪位高僧。」穆悰道。

  傾泠卻如若未聞,垂首斂目,手依然停在弦上,若是細看,會發現她指尖微微戰慄。

  日出已看過,方珈正待要提議回寺,忽然傾泠指尖一劃,頓時清音再起,卻是她從未在人前彈過的那曲《傾泠月》。於是,白曇山再次沉浸于優美動聽的天籟之音,方珈自也忘了要說的話。

  只是這一次,只有琴音飄蕩於山間,驚落那枝葉間的霜露,喚醒那沉眠的萬物,一遍已過,再一遍奏起,山巒沉醉,萬靈俱靜,簫音卻不曾吹起,未有相和。而琴音,似無遏止的意思,一次又一次地,令天地萬物沉醉其中。

  那一刻,只有朝日窺得山腰的一處危崖邊,有一人倚松而立,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玉簫,指節發白,指甲深陷,幾次欲舉,卻終只是無力垂下。微微仰首,旭輝自松葉間灑落,照一張平靜蒼白的臉,一雙似容納了世間所有悲楚的眸。

  那優美如仙樂的琴曲一遍一遍飄揚在耳邊,他靜靜地聽著,心中默默地相合,目光穿過松葉,空空地落向天際。朝陽絢麗,雲霞綺豔,可隔著松葉相看,便一切都是支離破碎,便是拼盡所有,也無法求一個圓滿。

  終於……

  當朝霞淡去,那天曲清音亦止。

  他無力地閉了目,天地刹那間傾覆。

  「公子。」忽然,遠遠的有喚聲傳來。

  他睜開雙眼,看了看手中的玉簫,抬手眷戀地輕輕撫過,然後彎腰,將玉簫緩緩插入泥地中,看著玉簫一點一點沒入泥土中,他唇邊浮起一抹蒼涼的微笑。當玉簫完全沒入泥地,只露一圈簫管,他抓一把土撒下,那一點簫管便也掩埋了。他起身,最後看一眼那黃土,轉身,林間秋嘉已急急奔來。

  「公子,晨間風冷,夫人擔心你又受寒,著急喚你回去呢。」

  「嗯,回去了。」秋意遙抬步往回走。

  「咦,公子你的簫呢?」秋嘉道。他記得早上公子出來時有帶一管簫的。

  「簫留在府中沒帶來,你忘了。」秋意遙淡淡地道。

  「呃?」秋嘉有些發愣。他整理行裝時,記得是有帶簫出來的啊,可看公子的模樣……難道真的記錯了?

  峰頂之上,傾泠抱琴起身,矗立峰邊,看著腳下深淵,唇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他沒有和呢。」

  方珈聽得,道:「這刻正是早課時辰,那位高僧定是不得空,回頭去寺中詢問一下,下回再讓他為公主和曲就是。」

  傾泠未答,只是抬眸望向前方,穿過那青峰原野,遙遙地落向虛空。

  那日,觀完日出回寺,穆悰要去打聽今日誰人吹簫,傾泠卻阻止了,倒是另吩咐孔昭去山腰別院問問夫人,府中可有帶了簫來的人,若帶了,便借一管,她想吹。

  孔昭領命去了。

  因公主向來行事隨性,方珈、穆悰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陪著她繼續游賞白曇寺,自然也見到了那兩株千日曇。只是此刻只有光禿禿的枝幹,與其他花樹並無兩樣。據照料曇花的僧人說,離再次開花還有半年之久,眾人聞言失望,傾泠只略略一歎,便作罷。

  後來孔昭回來,道夫人聞公主想吹簫,忙命秋儀去找二公子問問,府中只有二公子會吹簫,只是秋嘉來回,「此次出門未曾帶簫。」夫人問公主,明日行否,她著人回帝都去取來。

  傾泠聞言,搖搖頭,對方珈道:「此也只是一時之興,興頭過去,便也罷了。方令伊著人去和夫人說聲,無須麻煩。」

  「好。」方珈應道。

  夜裡,所有人都歇下後,傾泠房中卻依然透著燈光。昏黃的燭火下,她獨對古琴,靜靜地看著琴身上的那八字:

  高山流水
  永以為記

  高山流水……指尖撫過四字,耳邊似又響起了日出之下的那一縷簫音。自她知曉高山流水的故事以來,總覺得那樣的知己只存于傳說中,千百年來再無第二。可晨間琴簫的契合,那一刻心魂的震撼與欣慰,那一刻神魂相交的喜悅……才知,知音常在,只是緣淺相誤。

  《傾泠月》是她的心音,她以琴表心,她以音相邀,可吹簫的人卻沉默婉拒。

  指尖一撥,琴弦發出「錚」的清吟,在這靜夜裡,顯得分外地孤寂,餘音嫋嫋,似不甘如此,卻終只在一片靜寂中緩緩而逝。

  傾盡泠水兮接天月,
  鏡花如幻兮空意遙。

  驀然,她想起當年白絹上看得的話,恍然間,她隱隱懂得了留下此語之人的心情,亦明白了他為何會在琴上留下「高山流水,永以為記」八個字。

  緣淺,不得情深相守。

  知音,得以永存長芳。

  當年,那人留下此語之時,又該是何等的無奈與悵然?

  紅燭滴淚,夜風嗚咽,寒鳥哀啼。

  一夜便如此過去了。

  晨間早膳時,方珈、穆悰請示可要回別院去。

  傾泠道:「寺中環境清幽,日對慈佛,耳聞梵唱,最是寧神靜心,比之他處更稱我心。」言下之意便是要繼續留在寺中。

  方珈、穆悰見寺中環境確如她所言,倒並未再勸,便安心陪她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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