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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第二十一章 敗者寇

  唐陽景明知大勢已去,可事到臨頭卻不甘不願,拼力掙扎,「朕受命於天,你們誰敢動我?朕是天子,朕受命於天……」

  唐陽景在紫宸殿裡坐立難安,一個時辰不到,他已經連續三十幾次向李敢詢問萬榮的戰況。李敢心知西內城池高深,即使有內應在內城縱火,若是西內的主事者不自亂陣腳,西內的城門就不會失陷。萬榮率領的那群雜兵別說是一個時辰,就是十個時辰、百個時辰也不可能攻下西內。知道歸知道,李敢明說卻是萬萬不敢,只能找個藉口搪塞過去。

  五更過後,天色微亮,唐陽景終於拂袖道:「不等他了。來人,給朕更衣著冠,準備車駕前往立政殿。李敢,你派人先去安排一下,朕今日朝議要撤換宰輔。」

  立政殿裡,擔驚受怕的宰輔公卿經過一夜的折騰,已經沒有了乍遇宮變時的驚詫和惱怒,只有無奈和痛恨。此時他們被士兵緊密監視,就連說話也不方便,彼此只能以目傳意,各自有著心中的盤算。

  金字時牌,東內鐘鼓齊鳴,聲音震天。隨著鐘鼓聲響,頭戴絳色雞冠頭巾的綠袍雞人執事走進殿內,在朝堂下首站定,開始模仿雞鳴聲報時,提示朝官時辰已到,諸臣肅立,靜候天子駕到。

  比起以往的朝議來說,今天的情況很特別——大多數朝臣的身邊,都有武士「陪同」,還有幾位老臣,更是被捆成了粽子,連嘴也被塞住了。

  唐陽景走進殿內,本應諸臣一起俯身行禮,但典侍的提示已過,所以行禮的人並不多,大多數人對這位天子只是怒目而視。

  唐陽景目不斜視地登上丹墀,以最端正的姿勢在御座上坐了下來,平靜地開口,「今日朝議,朕要撤換鳳閣鸞台的五位平章事。」

  他也不按朝議的次序詢問朝臣的意見,而是一連串地發佈命令,然後毫無顧忌地提攜皇后的外戚。他擺出的陣仗一干朝臣都看在了眼裡,所以對他的命令並不感覺意外。鬚髮花白的十幾位朝廷重臣被武士押著聆聽天子的命令,他們一直都很安靜,直到唐陽景的聲音停下來,才開口,「臣反對!」

  十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一句話。這是唐陽景早已預料到的結果,但此時親耳聽到,仍舊情不自禁地攥緊了拳頭,他的眼裡幾乎冒出火來。

  這些朝臣,一直都瞧不起他,從不聽取他任何意見,只拿他當傀儡,甚至直到今日,他們淪為階下囚,仍然如此!

  他才是天命選定的天子!這些人,應該在他腳下臣服!

  恍惚中,他聽到老宰相大聲說:「陛下,臣已老朽,不堪驅使。然而,臣請問,樊亮何許人物,有何德何能執掌天下?」

  「就憑他是朕的岳父!」

  唐陽景隱忍四年,終於在自認大權在握的時候咆哮出聲,說出了他很久以來一直想說卻不敢出口的話,「朕要封自己的外戚和故交為官,幾時輪得到你們來推三阻四?莫說朕只封他做鳳閣鸞台平章事,朕就是封他為異姓王,那又如何?」

  老宰相頓時目瞪口呆,一干老臣也啞口無言,望著這一夕之間面目迥異的天子,他們竟然說不出話來。

  立政殿內一片寂靜,越發顯得殿外嘈雜,只是殿中人人都各有所思,沒有留意這些。直到甬道上一群提刀執盾的甲士猛衝上來,與殿外守衛的禁衛戰成一處,殿中諸人才發現情況有異。

  唐陽景痛快淋漓地發洩過後,猛然看到殿外的混戰,頓時面色蒼白,指著李敢大吼:「你去!快攔住他們,攔住他們!」

  四重宮城都沒有阻擋住這群甲士的腳步,僅是立政殿外用來挾持朝廷重臣的五百禁衛,又怎麼可能擋住他們的鋒芒?這次兵變,真正一決勝負的地方,不是立政殿這方寸之地,而是陛下的眼前,因此這勝負之勢早已明朗。

  唐陽景內心深處未嘗不知大勢已去,但他既已放手一搏,不到最後關頭輸得一無所有,他是斷然不會認輸的。他也不能認輸,因為他根本沒有認輸的餘地——其實他一直都沒有退路,也沒有立足的餘地。自他被宦官權臣們從窮街陋巷裡找出來,推上那金碧輝煌令人頭暈目眩的御座之日起,他就已經站在了懸崖邊、火山口。

  大殿內外,十丈之遙,步步皆血。李敢身邊的禁衛越來越少,終於只剩下他一人踉蹌倒在了殿內。至此,唐陽景身邊的最後一個守衛也被徹底擊垮,只剩下唐陽景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丹墀上。

  這一刻,沒有人擋在他面前,即使忠誠的納言衛輝,亦因為他突如其來的挾持之舉而心灰意冷。

  甲士兵戈森森,直入大殿。他們放開被捆的十幾名老臣,綁了大殿中唐陽景新任命的外戚及故人,又將所有的角落都檢查了一遍,確定此地再無威脅,才收起橫刀,恭請諸位朝臣各歸其位。

  自始至終,他們不曾多看御座上的唐陽景一眼,也沒有將他拉下來,更不曾對他揮刀相向。然而,唐陽景坐在御座上,卻感覺到了比被人直接打倒更深重的侮辱!

  這一刻之前,他大權在握,對那些瞧不起他的朝臣生殺予奪,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和榮耀。他本來以為,他已經擺脫了所有的束縛,真正成為天之驕子,九五至尊。

  他忍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終於得到了這份夢寐以求的榮耀,終於握住了至尊的權柄,然而就在他飄飄然的時候,他所有的榮耀、快活,就像那充氣皮囊被刺了一個洞一樣,噗的一聲乾癟下去。

  原來他所有的光輝與榮耀只不過是曇花一現,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為別人鋪路,為別人添加一抹異樣的鮮亮。

  他看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群宦官將戰死將士的屍體拖走;看著宮人將殿外的汙血沖刷乾淨後,又在地上鋪上厚厚的錦繡地氈;看著甲士在立政殿內外分列肅立,等待他們的主人。他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像真的,不是真的!是幻覺!

  殿前廣場的宮門層層打開,鮮豔的五彩飛鳳旗,素錦丹紅翔鸞旌,映入眼簾,而後便是騎著毛色光亮的白馬,身披堅硬盔甲的威武衛士。行障坐障綿延,華蓋幢幢,重翟宮車轆轆而來。

  一夜宮變,天闕之下,多少人血肉模糊,這一行人馬逶迤走來,卻光鮮奪目,華彩非凡。

  立政殿外侍立的宦官侍女匍匐于地,立政殿內猶疑觀望的朝臣拜伏於地,立政殿內外戍守的甲士拱手於胸,他們全都對這次兵變中的勝利者恭迎歡呼,「太后娘娘千歲!」

  重翟在殿前停下,女史撩起翟車的重重垂簾,瑞羽扶著李太后慢慢地走出車廂,在胡良成等人的簇擁下,他們踏著地氈一步一步地走進立政殿。這一夜親率鸞衛出征,承擔生死存亡的重任,瑞羽眉眼依舊,只是在那絢麗的顏色中,她猛然生出一股有異於尋常女子的決然戾氣。

  李太後面含微笑徐徐行進,擺手示意諸臣免禮,當看到十幾位鬚髮淩亂,形容憔悴的老臣跪在地上時,她連忙快行幾步,親自將他們扶起來,溫聲安慰,「老愛卿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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