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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那是一個尚誡永遠記得的日子,因為他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名字,雖然他的名字,是跟著他的弟弟,順便賜給他的。

  但是,那個時候,他全不知道替自己難過。那時四歲的他,只是看著父親懷中的弟弟,看他睜大圓溜溜的清澈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而父親,用溫柔而歡喜的神情,寵溺地看著這個小孩子,愛若珍寶。

  那個時候,他也曾經想過,到什麼時候,父親也能用這樣的眼神,看一看自己呢?

  後來,他想到這一天的時候,在心裡,也會隱隱地想——也許,他對尚訓的恨,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從他第一天懂事開始,就深埋下了對這個奪走自己很多東西的人的怨恨。

  不過,有些東西,不是尚訓奪走的,而是誰也留不住的,比如說,他母親的死。

  在他九歲那年的秋天,母親因為鬱積憂病,含著淚,最後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娘對不起你。

  他守在母親的床前,看著沒有了呼吸的母親,很久很久才猛然醒悟過來,他母親死了,從此以後,只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恐懼與悲傷佔據了他的心,他大哭出來,向著外面奔去,在周圍瑟瑟的枯樹中,明月在天,星河燦爛,秋天的風冰冷如刀。

  他向著父親的宮殿跑去,卻在門口就被人攔下了,他急促地哭著,向著裡面喊:「父皇,娘去世了……她死了!」

  他小小的聲音,在沉寂的暗夜中,消漸為無聲。過了良久,裡面有人出來,說:「皇上讓小的告訴殿下,知道了,天色已晚,明日再說。」

  是的,他母親的死,就像輕飄飄的一朵花掉落,甚至不值得為她驚擾帝王的好夢。

  只有尚誡,在被宮人們連拉帶拽地拖離寢宮時,他掙扎著,回頭看了一眼在星漢下華美異常的宮殿,寂靜無聲的殿內,隱隱的燈火透出來,整座宮殿就如同蓬萊仙島上的透明玲瓏閣,夜色中,如同冰玉,那麼美麗,毫無人氣。

  因為母妃去世了,所以,他很快被遷出宮,居住在自己的王府中。

  說是王府,其實也只是一個三進的院落,他一個人居住在裡面,度過了母親去世後的第一個冬天。

  那個時候,他有了一個王傅代替母親管教他,是個在宮中鬱鬱不得志的大學士,在他念不出書的時候,最常說的話就是:「殿下,太子如今還不到七歲,可已經通背下了四書,您可叫老臣怎麼說?您千字文都要從頭學起?」

  可他的母親不識字,他七歲的時候,又有誰能教他學字?

  所以他經常逃課,和侍衛們一起玩倒是常事,也沒人管他,即使他跟他們舞刀弄劍劃傷了自己,也依然無人過問。

  春天快來的時候,易貴妃去世了,他進宮去上香,沒有在靈堂看見自己的父皇,聽說他是傷心過度,暈厥過去了。而坐在旁邊守靈的,是不滿七歲的,他的弟弟尚訓。

  尚訓和他容貌出色的母親一樣,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他年紀還小,並不太懂得世事,看見尚誡的時候,走上來牽住他的手,因為他們兄弟只在年節的時候才能見上一面,所以並不熟悉。但即使如此,他似乎也知道誰才是自己血肉相連的親人。

  他用幼獸一般濕熱的眼睛看著尚誡,怯怯地叫他:「哥哥,他們說我沒有娘了。」

  他的手軟軟的,溫溫的,尚誡雖然一直不喜歡他,可是這一刻,卻陡然覺得自己的心軟下來。他蹲下去,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低聲說:「沒事的,哥哥也沒有娘了,我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

  尚訓點點頭,又說:「父皇說,以後皇后娘娘是我的母親,那,哥哥現在的母親是誰呢?」

  尚誡沒有過繼給任何人,因為易貴妃對他顯而易見的憎惡,所以後宮並沒有任何人有這樣的心思,即使是皇后也不願意惹這個麻煩。

  所以尚誡放開自己的弟弟,淡淡地說:「哥哥長大了,不需要母親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其實是千瘡百孔,他在成長中所需要的,母親、父親、家、教育、歡樂,全都缺失。

  但那又如何,他依然長大,朝廷也還是沒有遺忘他。

  在他十三歲的時候,他終於成了有用的人,他也終於在非年節的時候,見到了自己的父皇。

  那個時候,十歲的尚訓已經變得安靜,他站在父皇的身邊,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微笑起來的時候,酒窩很可愛。

  父親將一對九龍佩分給他們,說:「尚訓,尚誡,記得兄弟相親,是皇家之幸。」

  他當時不過十三歲,被父皇格外的恩寵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握著那塊玉珮,看著自己的弟弟,忽然之間,忘記了他的母親是易貴妃。

  然後,他被封為安西使,出使蒙狄,並且長期居住在那裡——如果不需要虛偽掩飾的話,其實是作為質子,送到了敵國,成了他國人質。

  他在那裡呆了近兩年,其實蒙狄的生活,如同鮮活的陽光,讓他的人生開始看見了新的希望。他只是人質,並不是階下囚,所以行動是自由的。他迅速長高,學會了喝最烈的酒,騎最野的馬,在草原上縱橫來往,連蒙狄的勇士都佩服他。

  甚至有時候,他早上恍惚醒來,會有一刹那以為自己本就是草原上的剽悍民族,會在草原過一生,直到老死。

  但,在那年的冬天,他的父親去世了。

  父親在臨死前,沒有記起他這個兒子,所以,也沒有人來接他回去。他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向告哀的使者詢問,他為難地說:「我只聽說陛下囑咐新皇愛護百姓,要易貴妃附葬山陵,至於殿下……陛下可能神志不太清明,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

  那個時候,新皇已經登基,山陵也已經在動工建造。可是尚誡不甘心,他回去之後,讓身邊人立即收拾東西,夤夜突出蒙都,向著故國奔去。

  蒙狄的追兵很快就趕上來了,他身邊的人,有的失散,有的死去,在亡命的二十多個晝夜中,一百二十六人,最後只剩下十八個人,浴血沐光,跟著他越過蒙狄過境,踏上故國。

  沙漠和草原漸漸被山野所取代,他們十九個人在夜空下的山道馳騁,他看著前方的繁星,其實它們和草原上是一樣的,但是,這是故國的星辰。

  因為這個念頭,有一點東西像火星一樣燃燒了他整個身體,他仰頭看四周的大好河山,千里綿延到他目光無法企及的最遠處,湮沒在夜空的暗色中。耳邊的風聲呼嘯而過,消失在遙遠的盡頭,天地大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也看不見方向。

  就像他第一次站在那座只有帝王才能居住的宮殿前,抬頭仰望,茫然不知自己所求。

  他帶著十八個人,進京拜祭白虎殿,並且力排眾議,脅迫禮部將山陵格局改制,讓自己的母親和易貴妃一起,左右附葬在先皇身邊。

  世人都是愛好傳奇的,他成為了天下的傳奇,也成為了朝廷中舉足輕重的王爺,因為,那個懦弱單純的皇上,依賴著他強勢的哥哥,而要和攝政王對抗的大臣們,最好的依靠,也只有他。於是他儼然成為新皇一派的領袖,開始在朝中植根。

  那個時候,尚訓也只有十一歲,在太傅們的調教下,他乖巧又聰明,在上朝的時候,正襟危坐;在攝政王與尚誡吵架的時候,他也只會沉默著,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叔叔與哥哥爭吵。但是在他小小的心裡,他知道哥哥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所以,在尚誡處下風的時候,他會小心地牽一牽尚誡的袖子,低聲說:「哥哥,朕餓了,要不你們明天再說,朕想先退朝了。」

  那個時候,他們羽翼未豐,唯一能對抗政敵的方法,居然只有如此拖延。而且,隨著尚訓長大,這個辦法後來也不能用了。

  他們熬了五年,終於才找到機會,在他們的叔叔進宮的時候,將他誅殺。

  當時攝政王的血就濺在他們面前的案桌上,還有幾滴,染上了他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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