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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封德彝一笑,微欠了欠身:「昔秦始皇貶扶蘇而喜胡亥,秦二世而亡;近隋文帝被次子楊廣所迷惑,結果亦二世而終。與此相反,當年漢高祖本嫌太子劉盈懦弱無能,欲廢之,遭到大臣們一致反對,只好放棄,最終劉氏享有四百年江山;曹操也是如此,立長子丕而棄次子植。歷史的前證昭昭在目,怎能不作為我朝之殷鑒!」

  見李淵久不作聲,他又接道:「太子既然居東宮之位,只要安於本分,以後自然飛登九五,又何必弄巧成拙,急於起兵奪權呢?再說,太子若真有作亂之心,事敗後理應據長安馬上起兵,斷無孤身來謁之理,否則豈不自投羅網?」

  「那愛卿的看法是——」

  「以臣愚見,這整件事情中頗多蹊蹺之處,看起來倒像是有人在設計陷害太子。太子私自招募軍隊是真,但爾朱煥與橋公山二人告發成謀反,這不是有意將太子逼入絕境嗎?太子一向仁愛有加,又對您純孝,怎麼可能有這種天打雷劈的想法?皇上啊,依臣看,這爾、橋二人背後說不定有指使者,設了個圈套等您往裡跳啊!」

  李淵勃然變色。

  封德彝又十分嚴肅道:「臣與太子並無私情,對於太子的莽撞行為也是非常不贊成。說起來,臣多次隨秦王征戰,倒與秦王更熟一些。之所以今日來說這些,不過是作為人臣,就必須盡臣之責,正所謂食君俸祿,憂君之事。臣有如今地位,全靠皇上所賜,臣又豈敢不竭盡忠誠?所以說,臣是為皇上您而來呀!」

  李淵點頭:「愛卿的一番話,的確讓朕冷靜不少。傳朕口諭,立即審問爾朱煥、橋公山!」

  這是一座規模巨大的氈帳,帳的外圍全用高達丈餘的鐵槍為柱柵,用槍繩緊緊聯繫著。黑暗中看過去,泛出堅硬冰冷的青光。

  走進大帳,頓覺豁然開朗,仿佛別入洞天。帳內以大柱為梁,粗木為椽,梁椽上繪有精美的彩繪。四壁懸掛著錦帛,從帳頂垂下的長長的繡有圖符的黃布帳幔一直拖到地上,印上銅燈搖曳的影子,大氣,糅合著靈異。

  一頭是伊都幹和桂婆婆,一頭是如晦跟安逝。

  伊都幹雙手端過一個銀盤,盤上鋪滿了黑色的細沙。

  「這就是忘川沙?」安逝忍不住問。

  伊都幹看看她:「請說出請靈人的名字。」

  她絞著手指:「羅……羅士信。」

  一直屹立不動的桂婆婆突然雙手扶住了烏杖,兩道目光射來。

  安逝注意到她的手惶惶顫抖,不由奇怪,卻顧不上留心。

  伊都幹趺坐下來,將盤在自己面前擺好,從腰間抽出一根火紅色的羽毛。

  「等會兒我請賽呼斯附體時,請各位不要出聲,也不要打擾我。如果占筆站立,你就可以問問題了。」

  「嗯。」

  面具後的眼睛閉上,伊都幹雙手夾住火羽,淩空在銀盤黑沙之上,開始念念有詞。

  餘下三人聚精會神地看著。

  禱告持續了很久。巫師雙手漸漸鬆開,那羽毛狀的占筆竟真的完全不靠外力懸在了盤上。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作勢寫字。

  如果自己問了,它就會寫答案麼?

  安逝覺得喉嚨發幹,啞了啞,方要開口,火羽突然跳動了一下,隨後倒在沙中。

  看不到伊都幹的表情,纖瘦素白的手指仍舊維持著最先的姿勢。

  「這是——」她望向如晦,後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點點頭,無意間又撞到桂婆婆急迫的目光。

  疑惑中,婆婆已經走過來,指指外頭,率先出門。她輕輕跟上。

  「你跟羅士信是什麼關係?」剛剛站定,她的語調泄出一絲急切。

  聽她這麼一問,安逝瞪大了眼睛,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婆婆的嘴唇微微顫動:「士信他……已經不在了嗎?」

  腳下似虛浮不定,她稍回一回氣,道:「婆婆認識他?」

  桂婆婆微垂了頭,臉色煞白:「士信真的已經不在了?」

  那份表情,讓她由一開始的胡亂變為震驚:「婆婆,羅大哥是你的——」

  「如果他還願意承認的話,我是他的——娘親。」

  「快進來,請到賽呼斯了!」如晦打起簾子,探出臉來。

  安逝一驚,再看桂婆婆一眼,支吾應了一聲。

  伊都幹依然趺坐,七彩布裙層層疊疊鋪落于地,秘香繚繞。

  單掌覆垂下,火羽占筆吊淩,簌簌索索。

  「可以問了。」見她站立不動,如晦輕輕推了推。

  「可以了?」

  「嗯。」

  「好。」

  燭影搖搖,忘川之沙。

  「小逝?」

  「哦……」她上前一步,張張嘴。

  桂婆婆站到她身旁,嗓音比平常來得更加喑啞:「孩子,問吧。」

  「婆婆,」她心亂如麻,「我——我——」

  桂婆婆這才發現,一顆一顆的淚水,正清晰地從她眼眶裡滾落下來。

  「孩子,」她伸了伸手,終於撫住她的頭髮,「放下執著才是放下苦。把想問的都問完了,會好過些吧。」

  「我寧願——沒有問的機會。」她道,「我寧願忘川沙不動,他還活著啊!」

  「小逝,冷靜些。」如晦的目光澄明如水,「機會只有這麼一次。」

  良久,她再向前一步,握手成拳,死死盯著詀筆:「羅……大哥?」

  占筆跳了跳,「是」。

  「我很想你。」

  ……

  「是」。

  她忽而不能自抑。激動,幻滅,或是哀傷。自己站在這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小逝,」平和的聲音入耳,灌進絲絲安定:「只剩最後一問。」

  她很想哭,號啕大哭,可是哭不出來,於是只好笑。

  本以為不會再有比洺水之畔更痛的了,卻原來,痛到已經感覺不到痛,才是悲哀。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當那位天才而敏感的女作家寫出這句話時,不知心中作何想。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她笑得喘息,甚至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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