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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他呵了口白氣,將眼睛看著我:「可知我那時為何總想要此琴?「

  我想了想,問:「為何?」

  觪深深吸口氣,對著鋪滿白雪的庭院,似答非答:「母親這琴並非最悅耳,我卻只覺它好聽。」

  我仍沒聽明白:「嗯?」

  未等我再問,觪卻大笑兩聲,複又轉向我:「昨日君父召你共進晚膳?」

  我點頭:「然。」

  「多陪陪他,以後再見可就不易。」觪低聲道。

  我怔了怔,片刻,道:「姮知曉。」

  觪頷首,不再言語,抖抖大氅,將琴攏在氅下,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宮門外走去。石徑上的一層薄雪未及掃淨,留下黑黑的腳印。

  我仍站在簷下,望著他的身影,久久沒有挪步。

  「吾女心中可怨為父?」昨天的晚膳後,父親看著我,忽而問道。

  我愣了愣。

  正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見他笑笑,眼角的皺紋愈加深刻。

  「姮不說為父也是知曉。」父親拿起水盞淺抿一口,緩緩道:「為父不常與你一起,你自幼跟隨母親,自然也更愛母親,可對?」

  言語之間帶著濃濃的傷感,與自己所熟悉的父親竟似判若兩人。

  我望著他,好一會,輕聲道:「君父可出此言?」

  父親卻調整一下坐姿,自嘲地揮揮手:「勿驚,人老了便總愛胡言亂語。為父方才見了姮如今模樣,忽然想起了當年娶你母親的時候。」說著,他看著我,呵呵地笑了起來:「為父有時覺得你與你母親有那麼幾分相像,可看仔細些,卻又覺不像了。姮,你說可是為父又糊塗了?」

  我一怔,想了想,抿抿唇:「以前也曾有人這麼說過。」

  「哦?」父親訝然問:「何人?」

  我望著他,片刻,微微垂下眼簾:「姮忘了。」

  父親看著我,沒有追問。良久,他緩緩地說:「姮,為父近來常夢見你母親。」

  我抬眼。

  父親的臉上泛起一絲苦笑,眼睛望著堂外:「她還是以前的模樣,來到我跟前,卻看著我不說話。我欲上前問她去了何處,為何去了這麼久也不見回來,卻怎麼也走不近她……」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似帶著無限的落寞,我的腦海中浮起母親臨走時的目光,心中忽而一酸。

  「姮,」父親看向我,笑笑:「為父常想,你母親必是想我了。兩月之後,你母親囑咐之事,為父已件件做好,也該放心去見她了。」

  酸澀突然湧上眼眶,水汽迷住了視線。

  我望著父親,喉嚨哽咽著,淚水已經淌滿了臉頰。

  「……君主一心一意,終是如願。二人從此結為夫婦,生兒育女。」心底似有一個聲音在縹緲迴響。

  「而後呢?」

  「而後?」那人淺笑:「而後,夢就醒了……」

  錦衣層層地加在身上,公宮的樂聲隱隱傳來,方才寺人跑來說,姬輿和迎親的隊伍已經在過了國境上的封林了。

  我靜立在鏡前,擺開雙臂,由著宮人替我仔細結帶。只見鏡中裡面的人雲鬢高綰,氤氳的光澤中,衣裳上的紋飾如流雲般綺麗。

  旁邊的世婦打開裝首飾的匣子,從裡面取出幾支玉笄,比對著,似乎在考慮給我簪上哪支。

  「取那支。」我說,指指鏡臺上的一隻小匣。

  世婦應諾,將它拿起打開,翻開層層絲絹,裡面放著一隻精緻的角簪。

  她詢問地看向我。

  我頷首,把角簪接過來,抬手,輕輕地插入發間。簪首上的蟠螭紋與烏髮相稱,如雲朵般潔白。

  丘仔細檢查一遍,將我上下打量,忽而據舉袖擦了擦眼角。待放下,她卻嘖嘖笑道:「君主妝扮起來真無人可及,只怕稍後那廟堂上的神靈見了,果真不暇其他。」

  宮人們低聲笑起來,我看向丘,喉頭卻澀澀的,無言地拉過她的手。

  丘年紀大了,天寒地凍,又車馬勞頓,我實在不敢放心,只好讓她留在杞國。以前我出門,總會安慰她說,將來若天氣好些,道路好走了,我就待她去哪裡去哪裡。丘聽了,臉上總會樂得像開了花一樣,可如今,我卻再也找不到話來安慰,只能緊緊握著她的手。

  丘臉上仍掛著笑,唇角卻輕輕抖動,眼圈已經紅了。

  旁邊一時有些安靜下來。

  寺人衿趕緊笑著過來勸她:「侍母方才還歡喜,現下是做甚?且惹得君主妝化了滿面,豈不招人笑語?」

  丘別過頭去,又將袖子拭了拭,回頭來笑道:「正是正是,老婦該送君主去公宮呢!」

  眾人複又歡笑。丘與我互相一禮,牽起我的手,在宮人們的簇擁下,一步步地朝門外走去。

  庭院中的雪已經被掃開,露出走道上整齊的青石。

  公宮前前早已站滿了宗族中人,觪與齊央也一身禮衣站在前頭。觪唇含淺笑,雙目注視著我,齊央也不停地往我這裡瞅,似乎在叫我不要緊張。

  早晨起來時,她曾來看我梳妝,對我說要放鬆,我這般打扮,姬輿見了定是一刻也不願離開的。

  一旁的侍姆笑她,說女子若要出色,豈只憑美貌。

  「也對,」齊央道,她想了想,突然湊近我耳邊,低聲說:「莊多生幾個子女便是……」

  心中有些忍俊不禁,我對她微微一笑,只站在簷下,靜靜地將雙眼望向前方。

  未幾,司儀高聲唱出吉詞,周圍的說話聲頓時壓了下去。

  陽光映照在宮門簷頂的白雪上,燦燦奪目。父親身著冕服緩緩前行,後面,姬輿白衣素繒,手中執雁向這裡走來。

  目光相觸,四周似乎霎時間沒有了一點聲音。鐘磬在堂下輕撞,樂聲和著我的心跳,似要飛揚起來一般。我看著他走近,那雙眸深深地望著我,衣服與白雪相映,愈發俊逸出塵。

  「爾既為婦,當戮力操持。」堂上,父親沉穩的聲音在殿內緩緩回蕩。

  我跪在他面前,垂眸看著地上淺淺的影子,仿佛能感覺到他的目光。

  「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他的聲音微微提高,末了,卻低低地咳了一下。

  鼻間澀澀的,我伏身下去,鄭重拜答:「敬諾。」

  父親沒再說話。

  司儀宣佈禮畢,眾人的道賀聲中,我看到姬輿向我走來。

  兩人對視著,他目光在我的發間微微停住,倏而光采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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