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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眾人繼續走了不久,道旁果然出現了一處杏林,車馬在路邊停住,從人們候在原地,我下車,隨著燮和姬輿往林中的小廬走去。

  杏林間,鳥語陣陣。暮春時節,枝頭上杏花開的仍盛,卻已近尾聲,地上落了粉白的一片。

  窄窄的小道上,燮在前面,姬輿在後面,我在中間,緩緩步行。三人皆是默默的,沒有人出聲,只有頭頂一片高高低低的鳥鳴。

  「姮當心。」正走著,燮聲音忽而響起。

  我緩住腳步,只見前頭,一棵樹長得歪歪的,枝條橫出了小道上。

  燮停下,抬起手臂將那些枝條格起,讓我過去。

  我望著他,心中微微一暖,沿著那空當上前。不想,剛經過他身邊,突然手上一緊,燮順帶地拉起我的手,轉身放下了樹枝。

  「嘩」的一聲,花瓣紛紛顫落。

  我驚訝地看燮,他卻直直地望著前面,目不斜視,牽著我繼續往前走。

  回頭望去,姬輿正撥起樹枝,眼波掃向我和燮的手,臉微微繃起。

  我窘然,輕輕掙了掙,燮的手卻握得穩穩的,紋絲不動。

  不遠處就是草廬,燮止住腳步,回頭對姬輿淡然一笑,道:「我與姮有事相商,煩虎臣在廬中等待片刻。」

  姬輿沒有答話,卻看向我,瞳光黝深。

  我抬頭望著燮,他面色溫和,眼底卻是無比的認真。心下悵然暗歎,到底還是來了……我轉向姬輿,抱歉地頷首:「虎臣稍候。」

  姬輿目光微冷,略一點頭,沒再搭理我們,逕自朝草廬走去。

  ***

  小路在林間蜿蜒,燮拉著我的手,緩步走入一側林中。

  他的手暖烘烘的,將我手心悶出了些許汗氣,有些黏膩,卻仍不放開,靜靜地行走,沉默不語。

  這杏林中的樹木長得不高,卻枝繁葉茂,轉過幾個小彎,方才的草廬已不見蹤影。走了不久,林子漸漸密了起來,近夏時節,地上野草茂盛,腳下的小路越來越模糊,逐漸消失在一片深草之中。

  燮在一小片空地中停下來,看向我,輕輕放開手,溫聲道:「我今晨回到辟雍,卻尋你不見,杼說你去了頡未歸。」

  手背摸著熱熱的,仍留有方才的余溫。我望著他,道:「頡伯小君乃姮長姊,幾日前來請,邀我往頡相見。」

  燮含著淺笑,抬手將我肩上的一片落英拾去,道:「春夏之際,往頡道路一向多山洪,我放心不下,便來接你。派人騎快馬先行往路上旅館打探,全不見你,卻聽館人說昨日有一女子,相貌年紀皆與你相仿,隨侍之人也無差異,被虎臣輿帶走了。」

  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我解釋道:「昨日清晨,姮本已出發回辟雍,途中卻遇山洪沖毀路橋,不得已,回程到旅館投宿,竟已住滿。虎臣輿乃我兄長摯友,當時同為斷橋所困,見我無處可去,便邀我往封邑中留宿。」

  燮笑了笑,深深地注視著我,沒有說話。

  我轉過身去,將目光投向近前處的一枝杏花,陽光透過疏疏的葉子灑下,花瓣帶著淡淡的粉紅,格外柔美。

  正看著,一隻手伸過去,將它折下。

  「姮可喜愛杏花?」燮看著我,道:「晉國每逢春季,滿山遍野都是杏花盛開,比這絢爛百倍。」說著,將手中的杏花遞給我。

  我接過,看著它,沉默不語。

  燮上前,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胸膛寬厚,溫暖如故。

  「姮,」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額頭上,低低地歎道:「你將來嫁與我,既是我心上之人又是正室,縱使與他人同處,又何患之有?你到底在疑慮什麼?」

  燮的話字字沉入心湖,我的頭埋在他胸前,想抬起,卻喪失了力氣般艱難無比。

  多日來思緒的苦痛在心中一股腦地沖起,化作陣陣哽咽,淚水不可抑制地奔湧而出,濡濕了他的衣領。

  燮的雙臂微微收緊,手溫柔地撫著我頭髮,雙唇輕吻我的額頭,一字一句地說:「姮,莫再氣惱,燮在此立誓,天下女子,獨愛你一人,可好?與我成婚後,全憑你意願,珠玉榮華,你想要什麼我就給什麼;媵侍妾婦,你不歡喜誰我便不理誰,可好?我二人從此攜手,一生不離,春來到山野中看杏花,秋來到晉水旁觀日落,賞盡世間美景,可好?」

  聲聲低語,和著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陣陣回蕩,傳入心間。

  可好?

  手微一用力,我離開燮的懷抱,抬起滿是淚痕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燮,你不必如此。」

  燮鬆開手臂,驚痛地盯著我。

  我深深地呼吸,忍住抽泣,拭去臉上的淚水,道:「燮,姮以為,二人相愛,定是身心全然相屬,既相許以情,便再容不得他人。你將來澤及眾婦,姮雖為正室,也不過其中之一,彼時,我卻該如何作想?因戀生疑,因疑生怨,一個愛字,又豈能掩住?」

  燮不言語,面色黯然,炯炯地凝視。

  我坦然地望著他:「燮,你是國君,自有諸多衡量,有心往別處加以彌補。然,姮所在意者,惟你而已,珠玉榮華,不過外物;心有鬱結,世間美景看在眼中也不過一場煙雲。燮,姮只怕終有一日,你我身心俱疲,情愛不再,空有旦旦信誓,卻又何益?」

  話音落下,四周杳然無聲。

  燮嘴唇緊抿,微微發白,久久沒有開口,眉頭深鎖,目光複雜。

  過了好一陣,他將視線從我臉上緩緩移開,似是喟歎地低低重複:「卻又何益?」慘然一笑,看向我:「姮愛我,故而不嫁我?」

  我垂目,片刻,微微頷首:「然。」

  燮目光深邃:「姮要嫁不愛之人?」

  我默然,望向別處,沒有說話。

  「姮,」燮的聲音微沉,依舊溫和,卻有些無力:「你既堅決如此,我也不再勉強,一切皆隨你所願。只是,」他輕輕扳過我的雙肩,正對著他,看著我的眼睛,道:「姮,人生渺渺,豈有萬全之事,姮將來憶起今日,但願無悔於心。」

  我望著燮,他的目光仍閃動著點點痛色,卻認真無比。

  胸中絲絲揪疼,淚水再度迷糊了眼睛,我拼命地忍住,點了點頭。

  燮深深地看我,陽光透下,清俊的臉上泛著淡淡的光華,如明月般皎潔。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再言語,默立片刻,轉身離去。

  裳裾拂過草叢,一片窸窣之聲,我猛地抬頭追望,只看到他一角衣袂,瞬間消失在繁花錦簇的杏樹之後。

  我再也控制不住,深深埋下頭,捂住臉,眼淚決堤般地流淌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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