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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她問的是「什麼關係」,並不是問「有沒有關係」,直接從自己在墓室中所見,判斷出顧琅和申嚜,絕非「官民之間」的關係。

  其一,倘若是官與民,顧琅縱是心胸再寬廣,不會放置水牢不用,反而讓申嚜待在第十層,行動自如,無人看守。

  其二,倘若申嚜與顧琅全無半點干係,為何此時不和自己走?

  申嚜笑了笑,劉盈忍不住想,是不是墓室中的生活把當初有些孩子氣、有些喜鬧的老頑童磨礪掉了尖銳的棱角。

  如今劉盈眼前的這個老人,比當初摧殘她背下西丘勾角繁複的文字時,更添幾分疏朗與大氣,卻自有一股從容風範。

  試問,若顧琅要申嚜死,他豈會有如此心境。

  申嚜拍了拍劉盈的肩,眼中流露出一絲暖意,「老夫沒看錯,劉寬的女兒果是個聰明人。」

  劉寬的女兒?

  又是劉寬的女兒!

  劉盈低頭想:第八層的老翁知道自家身世,可申嚜呢?他為何也知道自己父親?她的父親,到底有怎樣的際遇?眼中星芒閃過,想問些什麼,可忽然又似想到什麼,眼底一片血色,略顯蒼白的雙唇幾下開合——

  似幼獸收起爪牙,終是沉默下來。

  申嚜瞟了她一眼,從知曉劉盈是劉寬的女兒開始,他就明白這女子不簡單:能忍血海深仇,能耐人所不能耐。那麼大點的小丫頭,家破人亡,被人追殺,誰都以為她活不了。誰知道,她不僅逃了出去,而且一忍十年,不露聲色。

  當年那麼多人在找劉寬的女兒,有追殺她的,也有劉寬的故友。,可誰都沒想到——

  劉盈連名字都不改,就敢頂著「帝師王謀」的稱號,從容安逸地在雲胡府住下。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話是這麼說的,可誰敢這麼光明正大地照著辦?把對方當傻子,必然要吃透苦頭。劉盈不是傻子,她不僅照辦了,而且過得風生水起,渾不讓人起疑。

  十年後,若不是經「那個人」提點,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個個誰又能想到這個看似平凡,眉眼溫順的小劉夫子,居然是劉寬的女兒。

  他還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劉寬,對方歸隱山林已有許久。

  ——猶記那日,遠山青翠,好個驕陽似火的日子。

  劉寬的聲音有些粗,但是語氣沉著,聽到耳中心平氣和,他笑言:「這天下如何,與劉某何干,有妻若此,劉某甘做個山野樵夫。」

  所有人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這龍章鳳姿、驚采絕豔的奇男子,他胸中吐萬丈長虹,曾指點江山、意氣風發,居然就甘心做一個山野樵夫。

  他當時愣了一下,旋即釋然。

  這就是劉寬,能逆流而上,亦能激流勇退!

  申嚜嘴角浮起一絲笑,眼前又似浮現那對伉儷的身影。那個相貌平平的樸實男子,就似這山中任何一個普通的樵夫,一手攬著妻,僅留給諸人一個逸民適志的閑定背影,男子慷慨激昂的高歌,在山中重重疊疊地回蕩——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

  歌聲落下,鳥雀驚飛,平實的溫暖感染了申嚜。

  傳說,「帝堯之世,天下大和,百姓無事。有八九十老人,擊壤而歌。」

  歌中的意思很簡單——太陽出來就開始幹活,落山了便回家休息;開鑿井水出來,可以解渴,田裡辛勤地勞作,就有飯吃。這樣的生活多愜意,皇帝老子又算什麼,他對我有什麼用呢?

  是!這樣的生活多愜意,皇帝老子又算什麼?

  有那麼一瞬,申嚜被劉寬慷慨樂觀的態度感染,他想仰天大笑,想拍開一壇泥封的酒大口灌下,想和劉寬一起退隱山林。

  可他那時塵慮縈心,終究沒有看透。

  後來,發生了那樣的慘事,他們只知劉寬有一個女兒,這些年來,幾個老傢伙一直在四處找尋,卻全無頭緒。直到今日,他終於曉得劉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劉盈右邊胳膊,沉了一沉,扯動另一邊受傷的地方,就是撕裂似的痛疼,讓她陡地清醒過來,她一下就摸出了申嚜在那日留給自己的木牌——這是黃泉老人最後留給她,說什麼絕命牌不流傳在外,可黃泉老人終是沒有拿走。

  她看了一眼申嚜,放下絕命牌,一言不發往外走。

  「小劉姑娘!」不知道為什麼,申嚜忽然從沉思中驚醒,「對不住了。」他靜默地看著劉盈,眼中有一絲愧疚。

  「先生不必與我說這些。」她靜了靜,「知道先生無事,劉盈已經安心。」

  「小劉姑娘與當日相見,似變了許多。」若是在從前,她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原來的劉盈,可是個沒心的人。申嚜笑了笑。

  劉盈抬頭,看著九層的方向,聲音竟有了些許豁達之意,似解開心結,這一瞬的劉盈,已如浴火而出的鳳凰,渾然隱約光華淡淡,透著說不出的清朗,「我曾以為這天下都與自己無干,誰都不是誰的誰。人生在世,只要保住自己這條小命,留著心中寡淡無情,便再不會受傷,不會有痛的感覺……」

  申嚜又笑,「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人與人便是一局棋的干係。縱是再不起眼的一枚棋,也會不知不覺牽連入局。你以為自己脫離了棋局,卻不知這一環一環,扣得忒緊,無論是黑子還是白子,哪怕是敵對的干係,都在相識邂逅的刹那,系上瞭解不開的干係。」

  「小劉姑娘是為了胡家的二少,有了這番感悟?」申嚜瞥了一眼九層,若有所指。

  「不僅是他,還有先生,讓我明白有些感情,並不是說解便能解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申嚜為了黃泉老人,用絕命牌利用了她一次,她以為自己會惱。可真正站在申嚜的面前,她忽然明白,「情」這一字,唯以死句讀。

  十年之前,她不正是因家破人亡,才忽然性情大變。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絕情寡義的人,可到如今,她忽然醒悟過來,自己並非是沒有心的那個人,只是把心藏了起來,不敢觸碰。

  若非如此,她又豈會十年來,拒絕一切的溫暖,不信人間有白頭。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情至極致的時候,必然會易傷易催,何況劉盈這樣玲瓏心思的女子。

  眼見劉盈就要走出墓室,申嚜閉上雙眼,似靜了靜,真心實意地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小劉姑娘,老朽委實對不住你……」

  他不是說過嗎?

  怎麼又說了一遍?

  劉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就在這時,她忽然覺得身後傳來一種極詭異的脅迫感。她腦海一空,尚來不及反應,只覺一股鈍痛,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沿著後腦勺從頭皮開始,轟轟烈烈地炸開。

  殷紅的鮮血,立刻從女子發根處,粘膩地流淌出來。

  腦海中絢爛的光亮,此起彼伏。

  意識在遠去,有一片黑暗拖著她一直往下。

  劉盈心中忽然泛上一種極憤怒的感覺,這種感情,讓她拼盡全身力氣保持一分清醒,直勾勾盯著申嚜,厲聲呵斥,「先生為何對我動手?」

  聲音極快、極厲。

  似尖銳的刀子,急速地劃過水面,連一星兒水光都不濺,卻分明寒光乍裂,令人膽戰心驚。

  對劉盈而言,信任的人,一旦背叛,絕對是不可饒恕的罪事!

  一股子血氣驟然沖上她的雙眼,那眼也似浸了最濃烈的血色,殺意盡顯。

  便是申嚜,也禁不住有一絲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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