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如夢令 | 上頁 下頁
一五八


  直到天色慢慢放亮,山谷中升起了濛濛的霧氣,風瞳黑色的身影才沿著繩索飄飄然飛落回了崖上。他微微皺著眉頭,表情顯得很冷峭,看到我一臉急切的迎了上來,也只是沉著臉搖了搖頭。

  「有血跡,但是沒有找到屍首。」他目光陰鬱的望著山谷中越來越濃的晨霧。暗香亭外雲霧翻滾,穀底已經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既與你為敵,你又何必顧念舊情?」風瞳轉過臉,皺著眉頭問我:「不殺了他,就只能等著他來殺你,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他生氣的時候,眼睛的顏色會變深,映著晨光,更顯得翠綠的眼瞳中一片波光瀲灩。

  「我沒有讓著他。」我是沒有手下留情。可是這話說出來,怎麼聽著都有些心虛似的。

  「要保住北部六郡,婦人之仁斷斷要不得。」

  我的話風瞳顯然不信,「你有什麼資格可憐別人?惡狼養好了傷,回頭來咬你的時候絕對不會手軟!」說完這句話,風瞳一言不發的轉身下山。

  我想喊住他,但是他走得很快,根本沒有要等我的意思。

  我低頭看看手裡的絨布狗,它滿臉憨笑,兩隻布扣子做的眼睛也似乎在嘲笑我。

  「是婦人之仁嗎?」我喃喃的問自己。

  放下去的士兵陸續回到了崖上,辛苦了一夜,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疲憊不堪。小隊長收好了繩索,轉頭看著我。

  我應該說點什麼安慰人的話,可是面對他們滿臉的疲憊,心裡象堵著濃重的陰雲,最終也只是擺了擺手:「下山。」

  看到我,風譜沉靜的面容閃過了些微的探詢,卻什麼也沒有問。

  我本來想問問他風瞳沿哪個方向離開,話到嘴邊,還是忍了回去。太平日子過久了,我幾乎忘記了他的脾氣原本是極執拗的。

  我不禁長長一歎。上次放英匯離開,風瞳就已經提醒過我。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怒其不爭了。我是象原來那樣聽之任之,等他自己回心轉意好呢?還是象他每次哄我一樣去哄哄他好呢?

  畢竟這不是我和他之間的私事。這些下崖去搜索的士兵雖然沒有當面流露出什麼不滿,但是心底裡也許也在埋怨我。這樣的想法讓我心裡慢慢的拱起了一股暗火。

  「下在大牢裡的刺客,身份已經查清了。」風譜的身體筆直的坐在馬背上,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他是豐都李家莊李常發的幼子,名叫李融。二十一歲,天芒十七年曾考取秀才功名。家裡請過教習,懂些武功。使劍。」

  「回城。」我收回了紛亂的思緒,「審李融!」

  風瞳並沒有回衙門。他到底會去哪裡呢?

  我端起茶杯,立刻又放了回去。茶剛送上來,還是滾熱的。指尖的灼熱仿佛誇大了了心裡的煩躁。不料一抬眼,卻對上了風譜若有所思的目光。

  大門哐啷一聲響,我連忙坐直了身體,收拾起滿腦子紛紛亂的思緒。

  李融看上去比我想像的更年輕,一身夜行衣已沾染了斑斑血漬。身量不高,白淨的容長臉上生著一雙黯淡的琥珀色眼睛。他的目光依次從我們的臉上掃過,神色倒很鎮定。他看了看大堂中央的椅子,一言不發的坐了上去。

  「李融?」我的手指輕輕叩著桌面,微微有些不耐煩的問他:「你怎麼認識英匯的?」

  看我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肩膀微微一抖,抬起頭飛快的瞟了我一眼,卻又抿緊了嘴,按捺下了滿眼的驚訝。兩隻修長的手扭在一起,一副生死由命的架勢。

  我冷笑了一聲:「你不說也行,我這就叫人把李老財請來。」

  「你!」他猛然抬頭,白淨的臉孔扭曲在了一起,竟有了幾分猙獰。才要跳起來,站在他身後的守衛一掌削在他的肩上,他的身體晃了兩晃,又跌回了椅子裡。

  「你還是說了的好。」我說:「你不說,白雲寺我們也知道了。」

  聽到「白雲寺」三個字,他的眼神又是一跳。

  其實白雲寺是不是跟光復會有關,冥月那邊只說進來出去的人形跡可疑,卻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而李融的反應倒真有幾分坐實了我們的猜測。

  「是英匯來找你的吧?」我示意旁邊的守衛給他端一杯熱茶,自己也放軟了聲音:「你為什麼要跟著他冒這麼大風險?你家有田有莊子,不好好料理自己的莊子……」

  茶杯「砰」的一聲被摜在平整的油磚地上,細瓷的杯子立刻碎裂成了一地的淺青乳白。

  「莊子?」李融狠狠的要掙扎起來,卻被身後的守衛硬按回了椅子裡,他的後背抵在椅背上動彈不得,一雙眼睛卻惡狠狠的仿佛要擇人而齧:「我家幾代辛苦積攢的田地,不是都被你們這些強盜分了個空麼?!」

  我的嘴到底被熱茶燙到了,當著這麼一屋子的人,吐自然是不能吐的。只能強忍著咽了下去,一時間五內如焚,說出來的話也就帶著幾分火氣:「強盜?你也是讀書人,講不講理?我們是分了你家的地,但是已經按市價折銀子賠給了你爹。地契你沒有看過?難道不曾給你們留下莊子和足夠活命的地?何來分空一說?!」

  要不是折銀子賠錢給這些大地主,藏庫裡的錢我何至於花得這麼快?我當初豪情萬丈,想的可是打土豪分田地,卻被介子遷制止了。這老頭子拽著我的衣袖苦口婆心的勸我:「前方席獲正和楚帥對峙,北六郡民心不穩,萬萬不可小瞧了這些地主的勢力。穩字為先,穩字為先……」現在想想,若是真的分了,只怕我這東瑤城主人氣還旺些。

  「我家世代務農,李家莊的田產都是幾代人辛苦積攢下來的,」李融靠在椅背上直喘氣:「你們憑什麼強權壓人,逼著我們賣地?!」

  我將手裡的茶杯重重的摜在桌面上:「我們逼你?到底誰逼誰?你自己算算,李家莊的佃農每年交了你家的租,剩下的錢糧還夠不夠活命?!」

  李融一窒。

  「現在這些田都歸東瑤城所有,」我擦了擦手背上的水漬,一字一頓的說:「已經按著人頭分到了農民手裡。無論是跟你們買地的地契,還是我租給了農戶的租契,都寫得明明白白。你再想著所有李家莊的田地都歸你一家所有,是萬萬不能了。」

  「你……」李融大喊了起來,身後的守衛一掌拍在他的肩上又將他按了回去。

  「廢話少說,光復會到底怎麼回事?」我不理會他臉上要咬死人的表情,對付一個英匯已經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有多少人?頭領是誰?」

  李融哼了一聲,別過了臉去。

  一旁的守衛走過去,「啪」的一聲,極響亮的打了他一記耳光。李融的頭向旁邊一栽,白淨的臉上登時紫漲起來。

  李融艱難的坐直了身體,一雙怒目卻越過了打他的人,直射到了我的臉上,嘴角一動,罵了一句:「妖婦!」

  風譜的肩膀登時一僵,良久,才小心翼翼的側過頭來看我。

  我卻無所謂的一笑。這個考取過功名的秀才,水準也不過如此。這些自命高才的讀書人怎麼罵起人來總是抓不住重點呢?這一句「妖婦」,還真是讓人聽得掃興。

  「風執事,你慢慢問吧。」我站起身,臉上已經流露出乏味的表情。走過李融身邊的時候,忍不住還是勸了他兩句:「李秀才,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審時度勢』四個字麼?你又何苦不明不白的死在這裡?」

  他瞠目看我,還要罵。我卻已經沒有興趣聽了。

  天近午時,外面的街道上正是熱鬧的時候。隔著一道高牆,熙熙攘攘的聲音清楚的傳進了我的耳中。

  我的心情也從走出廳堂的瞬間開始了低落。這個李融,他恨我。只因為我們分了他家的地。可是,這恨只因為田地麼?除了田地,應該還有田地和財富帶來的身份上高低貴賤的差別吧。我把他拉了下來,和那些以往仰頭叫他「少爺」的佃農放在了水準的地位上。這個,才是仇恨的根源吧。

  懷著同樣心思的,不可能只有李融一個人。那麼還有多少人呢?除了地主,那些被迫捐出銀子來的商人呢?那些自命清高的讀書人呢?是不是也都和李融一樣懷著隱秘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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