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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第六十四章 放棄的何止是幸福

  我茫然地瞪著他,這個出乎我意料的答案再次打破了我勉強拼湊起來的平靜。如果他是一個三天之後就要娶親的男人,我現在坐在他的懷裡,又算什麼?

  看到我們滿身的血污,明德的目光從最初的震驚漸漸地變成了不可測的深沉。

  在他的身後,窗半開著,晚霞在西邊的天空燦爛地燃燒,把禦書房清幽幽的油磚地面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色。書案後面的屏風和淡金色的帳幔都已經隱入了濃重的陰影之中。還未到掌燈十分,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沉甸甸的氣氛。

  禦案旁的王公公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抬頭瞟了一眼書房中踱步的明德,有意無意地又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又是那種讓我很不舒服的目光,裡面混雜著探究、無奈和幾分意味不明的疏離。接觸到我審視的目光,他迅速地移開了視線,臉上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明德停住了腳步,用一種十分平靜的語調說:「起來吧,你們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朕明日就有封賞。王公公,傳朕的口諭,讓禦膳房送兩桌席面過去,再把南丸島國貢來的青果酒送過去十壇。」

  王公公連忙答應了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我們也忙磕頭謝恩,剛站起身,就聽他又說:「西夏,你留下。」

  這是在我的預料之中必然會有的盤問。我看到石雲飛快地抬起頭瞟了我一眼。沒有什麼溫度的目光,裡面既沒有敵意,卻也沒有往日裡熟悉的親近和信賴,就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騙子,令他可以高姿態地表示:儘管原諒我的錯,卻再也不打算當我是朋友了。

  站在他旁邊的竹保和李春江等人都向我投來安慰的目光,可是他們這樣的目光,反而讓我加倍地難過。

  待他們都退下去之後,明德將一盅熱茶遞到我的面前,很平靜地說:「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我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講了一遍。因為不想節外生枝,只說是對方人員戰死之後才發現了他們身上佩著九門提督的腰牌。香鼠皮地圖引來巨蜥一事,也只說了是我們的推測。

  明德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直到我說完,他才停住了腳步,漸漸閉起了雙眼,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不知道我這樣算不算是告狀。其實,即使是真的告狀,也不能把韓高怎樣。且不說當今的皇后和皇太后都是韓家的人,單是朝中究竟有多少韓姓的官員,恐怕連韓高自己都數不過來。連右丞相沈乾都已經做出了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態,我一個小小的五品官,能怎樣?只不過是不甘心自己的兄弟們吃這麼大一個啞巴虧罷了。

  「西夏,」明德徑直走到了我面前,低聲說,「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

  我淡淡地應了一聲,「是,陛下。」

  我抬頭看他,他微側著頭,目光落在我身後的某個點上。他的眼睛裡除了隱忍,更多的是一種烏雲般翻滾不息的怒意。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不過是陳列在書架上的一對翠盈盈的雷獸。在禁宮裡看到這樣的東西,並沒有絲毫的出奇之處。

  我還沒有來得及從翠玉雷獸的身上收回目光,就聽到明德用低得宛如耳語般的聲音說:「三年。最多三年。你相信我,我一定給你報這個仇。」

  我不禁一怔。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說出「報仇」這樣的字眼。在我看來,韓高下手對付我,朝廷出面來主持公道,這樣的事怎麼也說不上「報仇」啊。而他和韓家之間,即使韓家的勢力對他構成了某種威脅,也無論如何談不到「報仇」這樣慘烈的字眼……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神色,明德的眼裡漫過了一絲極微弱的苦澀。但是很快,他就垂下了眼瞼。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眼中已經浮起了淺淡的笑容,「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明天就是刑部武試的日子,你也必須要出席的。」

  聽他說起刑部武試,我不禁又有些發愣。眼前頓時浮現出去年自己參加刑部武試的情景。一年,竟然這麼快就過去了?

  明德像是猜到了我的想法,說:「說到武試,又想起了去年你參加武試的時候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當時看到你進來,心裡正想著,你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不知道打輸了會不會哭鼻子,明儀就湊過來跟我說:老天,這不是明韶那個小兄弟嗎?怎麼變成了大姑娘?!」明德說著,不禁呵呵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不過一年的時間,你就已經從捕快變成了禁軍的副統領。」

  我沒有笑。他既然先提到了明韶,我自然不能放過這樣的機會。我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他說:「陛下曾經答應過微臣,演習之後允許臣去見一個人。」

  明德的目光一跳,「你不是很累了麼?」

  我沒有出聲。

  明德凝神想了想,突然一笑,說:「也好。去吧。這事拖了不少日子了。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一會兒,我讓王公公送你出去。」

  馬車平穩地行駛在中京寬闊的街道上,透過竹簾的縫隙,依稀可以看到外面夜市上熱鬧的情形。快到夏節了,早有搶先的商家提前掛出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映著食肆上攤販們掛出的微黃的牛角燈,市厘間洋溢著一派熱鬧的節日氣氛。

  小的時候,我會好奇地圍著福嫂子看她帶著下人們紮各色的燈籠,大一點之後,跟著師傅跑了不少地方,心也野了。這些小孩子的玩意漸漸地不放在心上了。不知道今年福嫂子還有沒有再紮燈籠?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馬車在福煙樓的門口緩緩地停了下來。華燈初上,正是福煙樓最熱鬧的時候。人還沒有進去,已經聽到了裡面傳出的陣陣喧嘩。坐在我對面的王公公完全無視我詢問的目光,自顧自地跳下了馬車,替我打起了簾子。

  看著福煙樓氣派的大門,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去年在這裡巧遇明韶的情景。認識明德也是在那一天,我們之間的糾葛似乎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是不是願意避免這樣的一場相識?

  我搖搖頭,拋開所有的感慨,跟在王公公的身後走進了大堂。一個滿面笑容的夥計迎了上來,像早有默契一樣沖著王公公行禮,一言不發地領著我們上了二樓。

  二樓遠比樓下來得清靜。從走廊的盡頭隱隱傳來絲竹之聲,一個柔和的女聲正在彈唱時下流行的一首祝壽歌。混合著酒香的空氣裡流淌的,都是愉悅的氣息。似乎只有我,穿行在這富貴溫柔鄉里的時候,是懷著如此忐忑的心情吧?

  當那個夥計把我們領到一間雅室門外的時候,我忽然就有點緊張起來,心跳也快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我伸手扶住門框,還沒來得及透透氣,緊閉的雕花門扇嘩啦一聲從裡面拉開了,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對上一雙佈滿了紅絲的黑眼睛。

  在我的記憶中,明韶的眼睛永遠都是黑白分明,湛然生輝,從未見過他的眼睛裡有這樣疲憊的神色。儘管那滿眼的疲憊刹那間就亮成了一團混雜著愕然的驚喜。

  王公公似乎說了幾句話後才走的,可是我一個字也沒有聽到。我徑直朝著明韶走了過去,明韶後退一步,將門扇砰的一聲合攏在我的身後。

  下一秒,我的手臂已經環住了他的腰身。我把自己深埋進這個熟悉的懷抱裡,任由他用力地抱緊了我。他那麼用力,就好像要把我嵌進他的胸膛裡一樣。我那顆緊繃的心也奇異地放鬆下來,我的明韶,他真的回來了。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西夏,」他埋首在我的耳邊,用低柔的聲音自言自語,「西夏……西夏……」

  我抬起頭,伸手撫上了他曬黑了的面頰。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熱烈的親吻已經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我醺醺然地攀著他的脖子,感覺自己像一株攀累了的藤蔓,終於靠在了一株大樹上。我不由得從心底裡湧起了濃濃的疲倦,全身上下也開始酸痛難忍。

  明韶抱著我坐在了椅子上,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我臉頰上的一處擦傷,眼裡浮起了疼惜的神色。我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什麼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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