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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多麼熟悉的情景。又是她麼,阿跋斯水溫都部絕美的女子?

  咽下凝結的歎息,他像往常那樣迅速闔眼,作沉睡狀。她停在他床前,一脈沉默。閉著雙目,他仍可感覺到她的目光如何在他臉上婉轉流連。

  她悄然在他身側坐下,冰涼的手指開始踟躇地輕觸他額頭。那超常的熱度似令她一驚,倏地縮回手,停了停,才又以手心撫上他的額。

  還如往常,那手清涼纖小,有柔和的觸感。他其實並不厭惡這樣的感覺,這一瞬,不妨就此停留。但這些話,他從沒有,也永不可能對她說。

  從不得已地接受她為妻的那天起,他就決定以疏離作為他對她的基本態度。新婚之夜,她在匆匆看清了他的模樣後便垂目含羞地笑,而他只給她那傾城容顏漠然一瞥,便轉身離去,任她在錯愕委屈中流了一夜的淚。

  此後也甚少與她同宿,府中美婢頗多,他從來不缺侍寢的人。而她並不敢就此多言,在他面前,她永遠是一副柔順賢淑樣子。他不愛睬她,偶爾有事喚她一聲,她便驚惶地抬首,仿若受驚的小鹿。這令他更為不快,覺得她根本與她的家族一樣卑微而懦弱。

  某日,他著涼發熱,卻拒絕她殷勤的照顧。於是在夜半他半夢半醒間,她悄然進來,輕撫他的額頭,用冰水浸過的布給他降溫。他其實已經清醒,卻始終不睜目看她。

  從此漸漸成習慣,她常在他獨寢時於夜半進來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邊,怯怯地撫摸他的臉龐他的手,動作輕柔無比,惟恐驚醒了他。而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沉睡從來都是偽裝,他可以感覺到她每一次觸摸,聽見她每一聲鬱然低回的歎息。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與感受。夜半時,在她依依目光與輕觸下他會感到很安寧,甚至開始期待,若她不來,會略感失望。但,一旦他與她相遇在日光中,幽浮於夜色中的那縷柔情似瞬間消失,她又成了卑微怯懦的庶族女子,別人居心叵測地硬塞給他的妻,看見她連坦然迎視自己的目光都不敢的軟弱模樣,他會覺得對她保持冷面鐵心的狀態實在再自然不過。

  後來他自請去曷蘇館任職,一大目的就是避開她。其間她亦曾前往曷蘇館探望他,而久別的他對她依然很冷淡。她失望地回京,自此一病不起。他得知消息後又等了許久才起身返京,待到府中時,她已逝去,穿著婚禮時的盛裝,如沉睡般躺著,豔美無匹。

  這次是他伸手撫過她髮膚,她的額頭她的唇,她的脖頸她的眉,在生氣消散之後,卻呈現出他從未感知過的奇異的美。她雙眉淺顰,唇際卻有一縷恬淡的笑意。他木然看著,心底一片空茫。

  「唉……」現在,他又聽見了歎息聲,幽長細柔,無盡的悵然。

  然後,有冰涼、尖銳的東西輕抵在他頸間。那是什麼?她的指甲她的刀,還是她的積怨她的恨?

  此物邊緣鋒利,在她的加力下已劃破他皮膚,瞬間的清涼感消失後,那一絲傷處有和著輕癢的刺痛。

  他無力亦不想反抗,其實喉內鬱結的隱痛更甚於肌膚之痛。還如往常,他始終不睜目看她,但終於開口,夜半,絕無前例的首次,自己也訝異。

  無聲地歎息,他說:「穎真,對不起。」

  女子的動作就此停滯。那一刻時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轉,她默然而立之處,是他聲音淺淡掠過的空間。

  良久,他感覺到那迫人的鋒芒與她一起離他而去,她起身那一旋,髮絲拂過他的臉。

  脖上有兩三滴水珠緩緩滲流而下,似是傷口落了淚。

  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十七節 浮影(中)

  次日一睜目,便看見憂心忡忡地凝視著自己的母親。周圍的太醫與侍女正在忙著為他治傷降溫,一屋斑駁的人,見他醒來都驚喜地出聲相慶,而他只對母親安慰地笑。

  紇石烈氏輕輕拭擦宗雋的額、臉,溫言問:「好些了麼?」

  仍是四肢乏力、耳鳴目眩,不過這並不重要,他自然地點頭,說:「放心,我不會有事。」

  紇石烈氏手中的白巾忽然停在他耳後,「怎麼傷的?」她問。

  「遇虎。」他簡單地答,此刻也無力詳細地解釋更多。

  「這事以後再說。」她搖搖頭,手指橫橫地輕撫過他的脖頸:「我是說這裡,怎麼傷的?」

  宗雋自己亦摸了摸脖上那道淺細的傷痕,傷口已凝合,手觸之處是一絲凸出的細線和已幹的血痕。昨夜那青衫白羽的身影漸漸自心底浮出,一時間他也有些迷惑,若非傷處確切,他會以為那只是舊日幻影。

  穎真?明亮的光線喚醒清晰的思維,他從來不信會有魂魄能入夢,何況她還有手中刀,可以著實切過他皮膚。

  轉瞬之間,他已隱隱猜到她是誰,於是慵然半闔著眼,似漫不經心地回答:「在密林中被銳利的樹葉邊緣劃傷的。」

  母親便不再作聲,也不要他多說話,只繼續照料他,直到黃昏後才乘輦回宮。婢妾們爭先恐後地前來看望,他的目光撥開重重粉黛朱顏,卻始終未見柔福。

  「小夫人呢?」他問身邊侍女。

  侍女說:「聽說小夫人今天不大舒服,一直閉門在房中休息。」

  心下了然,亦未追問下去。到了夜間,他吩咐侍女:「以後若無我召喚,不得讓府中任何人入我臥室。但……小夫人除外。」

  雖已無性命之憂,然此後兩日病勢仍不輕,終日躺於病榻上靜養,將婢妾摒於室外倒也保得耳根清淨,而唯一有權接近他的柔福也一直未曾出現。

  第三日拂曉初醒時感覺有異往日。與景象無關。破曉的晨光融合了室內暗鎖的夜色,那光有淺藍的色調,透窗而入的空氣帶著露水的潮濕,兩廂一觸,便變得幽幻溟濛。這些,都與平日無甚區別,不同的,是在窗前那光影溟濛中,立著一皎皎少女。她斜倚在窗邊,望著柳梢上尚未完全消去的淡月痕跡,舒展的眉間,有一抹磊落的愁緒。

  沿著她手臂看下去,見衣袖下素手所執之物並非刀刃,而是一方正在被她無意識地糾纏著的絲巾,宗雋唇角一牽,本想喚她,但終於還是選擇了沉默,繼續躺著,在感覺到她即將轉身看他時閉上了眼睛。

  她也只是轉身看他,並不再動,亦不走近,靜靜地凝視他,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如此良久,直到有人啟門進來打破了此間的靜默。

  「小夫人,原來你在這裡!一醒來就不見了你,讓我好找。」壓低了的女聲傳入耳中仍很清楚,宗雋聽出來人是柔福的侍女瑞哥。

  「我正要回去。」柔福似小吃一驚,倉促回答間透露出一些忐忑意味。

  瑞哥輕輕笑:「沒關係,我知道你在這裡就好了。八太子說你可以隨時進來的,倒是我不能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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