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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張浚心領神會,躬身道:「謝陛下。」

  與張浚議完事,趙構回到寢宮,卻見嬰茀面前跪著兩名侍女,嬰茀正在命內侍將她們各掌嘴二十。

  趙構問緣故,嬰茀歎道:「臣妾管教不嚴,宮中侍女又隨意說話,影響福國長公主清譽。」

  趙構怫然問:「她們又說什麼?」

  嬰茀說:「公主适才為官家煲了些蓮子湯,親自送去給官家,也許是見官家正在與張相公議事,便在門外等了等。但這些婢女當真可惡,看見後居然私下議論,說公主一直在門外凝神細聽,專注如此,必是因張相公的緣故……」

  趙構早已聽得面色陰沉,再問:「關張浚何事?」

  嬰茀答:「這兩個無知婢女又能說出什麼好話來?無非是說張相公治國有方,人才又好,所以公主見是他與官家議事,便聽得格外仔細……都是一些混話。官家終日憂國憂民,公主耳濡目染,關心一點國家大事也很自然,卻無端受這些賤人非議,臣妾當然應為公主責罰她們,掌嘴二十,應該不為過罷?」

  趙構轉目凝視她,冷道:「掌嘴二十?輕了。杖責三十。」

  第四章 陳王宗雋·雪來香異 第三節 飄雨

  由此可知,柔福一直在門外偷聽他與張浚的談話。趙構大感不快,卻也並未因此責駡於她,甚至在她面前毫不提及此事。這樣的事幾日後再度發生。當日趙構白天接見了出使金國歸來的問安使何蘚與范寧,當晚便召秦檜入宮議事。兩人商議片刻後,趙構偶然側首間發現門外有一熟悉的女子身影短促一晃,隨即隱於壁間,當即便朗聲命令殿內內侍:「開門,請福國長公主進來。」

  門一開,柔福亦不躲避,施施然走進,漠然一瞥秦檜,再向趙構行禮。

  倒是秦檜有些尷尬,垂首不敢看她。趙構揮手命他告退,秦檜遂迅速離開。

  出了門,想起适才柔福那冰冷的眼神,秦檜心中頗不自在。低著頭走路,行到院中,才發現天已開始下雨,雖不甚大,但天寒地凍的,雨水一層層掩落於臉上身上,卻也陰冷刺骨。

  正以袖遮首疾步走著,忽聽見身後有人喊:「秦大人留步。」

  停下回望,見是一宮女持傘朝他跑來。跑至面前屈膝一禮,對他說:「秦大人,吳才人吩咐奴婢為大人撐傘送大人上馬車。」

  「吳才人?」秦檜先有一愣,隨即忙滿面堆笑地說:「如此有勞姑娘。請姑娘回頭替我謝過吳才人。」

  宮女微笑答應,然後一路為他撐傘,直送至三四重門之外的馬車上。

  「九哥,你為何又重用此人?」待秦檜一走,柔福馬上開口問趙構。

  趙構不答,但說:「我尚未問你連續偷聽政事之罪,你倒有理先來問我。」

  柔福並不驚慌,還展眉笑了笑:「九哥既然都知道,那我就索性直說了。這兩年張浚張都督指揮得當,安內攘外卓有成效,宋金戰局大體穩定,可他被劉光世一氣,卻一時糊塗起來,不乘勝追擊,繼續大舉北伐,倒先與九哥討論削諸將兵權的事。當然,對武將一味扶持而不抑制有違祖訓,易生後患,但杯酒釋兵權也不急於一時,在尚未恢復中原、滅金雪恥的時候考慮此事十分不妥。你們都知諸將幾乎都已將官兵變為私兵,以某家某姓冠名,麾下士卒只認各自首領,若突然撤去他們將軍的兵權,讓一個不相干的人來接管他們,這些士卒會安心聽命麼?朝廷指派的新將能服眾麼?另外,且不論被削兵權的將領會否反抗,唇亡齒寒,其餘諸將見此情形難道會看不出九哥的目的麼?屆時他們一個個都故意與朝廷作對,猛地撂擔子不幹,讓朝廷調動不起兵卒與金作戰,那又如何是好?」

  趙構也不與她爭辯,只淡說一句:「張浚行事一向很有分寸。」

  「好,既然九哥如此信任他,那我暫不就此多說什麼。」柔福點頭,又道:「再說秦檜,他的政見最能與九哥相合之處莫過於『議和』二字吧?今日問安使剛從金國回來你就召秦檜入宮議事,議的肯定是與金言和的事了。想必九哥是要把這兩年對金作戰所獲的優勢當作資本去與金人談判,可是但凡由大宋主動提出議和,那些蠻夷金賊必會漫天要價,到時和議達成,簽下的不過又是一卷屈辱條約。就目前兩軍狀況,大宋打下去未必會輸,但九哥若小勝即安,忙於求和,恐會讓金人恥笑,並借機大肆敲詐了。因此要議和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在我們繼續追擊,打得金人不得不自己開口求和的時候再議……」

  「瑗瑗,」趙構拋開手中的一份奏摺打斷她:「你知道麼?父皇駕崩了。」

  柔福一怔:「父皇?……什麼時候的事?」

  趙構說:「前年六月。金人一直秘而不宣,直到何蘚范寧出使才探知。」

  柔福沉默良久,最後隱露一縷淺笑,略顯淒惻,卻不很悲傷:「也好,終於解脫了。」

  趙構沒有忽略她臉上的所有微妙變化,說:「我以為你會哭。」

  「我為父皇流的淚早在國破之時流盡了。」柔福平靜地說,再抬目看他:「你呢?你怎麼也沒流淚?」不待趙構回答她先自微笑開來:「哦,九哥的眼淚是要留到行卒哭之祭的時候罷?」

  「放肆!」趙構臉一沉:「朕對你的寬容與忍耐不是沒有限度的。」

  柔福一咬唇,傲然側首轉向一邊不看他,但繼續開口對他說:「父皇駕崩,所以九哥急於達成和議,以迎回父皇梓宮?」

  趙構長歎一聲,道:「父皇北狩多年,身為兒臣,始終未能在他有生之年迎他歸國,已是十分不孝,而今父皇龍馭殯天,九哥怎可繼續任由他梓宮留于金國,不得魂返故里?父皇的噩耗也讓我越發牽掛在金國的母后。母后年事漸高,北方苦寒粗陋之地,豈是可以安居的?想必她這些年亦受了不少苦,不早日設法接她回鑾,九哥寢食難安。」

  柔福微微冷笑:「父皇在世時的確曾日盼夜盼地等九哥接他回來,但等了這麼些年,想必耐心也等出來了,就算龍馭殯天,也會在地下慢慢等,不著急。九哥什麼時候徹底打敗金人,讓他們乖乖地主動送父皇梓宮回來,那才叫風光,父皇在天有靈,必也會覺得有面子。至於太后娘娘……你怎知她在金國過得不好?」

  趙構聞言當即驚起,幾步走來捉住柔福手臂:「你知道我母后的事?她在金國怎樣?」

  「我不知!」柔福猛然掙脫他的掌握:「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猜的。她對所有人都很溫和,又是九哥的母親,金人應該不會為難她。」

  趙構黯然緩步回去重又坐下,一陣緘默。

  「九哥,」柔福挨近他,輕輕跪下,將雙手置於他膝上,仰首殷殷地看他:「暫時不要跟金人議和好不好?等我們再多打幾場勝仗,不要讓他們看出我們急於求和。」

  趙構看著她,漸露微笑:「你以為是九哥一廂情願地想議和?其實金國好幾位權臣也在盼著這事達成。」

  「是麼?」柔福凝眉問:「都有誰?」

  「撻懶、金太宗長子完顏宗磐……」趙構緊盯柔福雙眸:「或許,還有完顏宗雋。」

  不出所料,他注意到最後那名字引起了她瞳孔的瞬間收縮。

  她很快低首,沒再說話。

  「完顏宗雋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雖然他現在不在朝中,出任東京留守居於遼陽府,但我想他離一攬大權掌握朝政的那天並不很遠。」趙構繼續說:「金太宗完顏晟死後,繼位的完顏亶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朝中大權一度完全掌握在於立儲問題上有功、又合併了燕京與雲中兩處樞密院的權臣完顏宗翰(粘沒喝)手中,完顏亶對他多有忌憚。但是,這小孩很快找到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借改革官制的機會,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為太保、領三省事,把他從中原調回朝廷,同時任太宗長子宗磐為太師,皇叔宗幹為太傅,與宗翰同領三省事,並把宗翰的心腹都調入朝中,以便控制。如此一來,宗翰不僅兵權全喪,連政權也被嚴重分散。如果我沒預料錯,現在撻懶和宗磐大概正在策劃著對宗翰的最後打擊。」

  「這些……」柔福繼續低首,輕聲問:「跟完顏宗雋有什麼關係?」

  趙構道:「我感興趣的是,以完顏亶那涉世未深的小孩頭腦,怎麼能想出這麼聰明的辦法解除宗翰兵權,並設計讓撻懶與宗磐來對付他。」

  柔福默然無語。趙構隱約一笑,說:「剛開始,我以為是教完顏亶習漢文、學漢禮儀及文化制度的啟蒙先生,漢儒韓昉教他的。後來一想,覺得未必如此。韓昉雖有學識,但過於迂腐,據說終日教予完顏亶的不過是仁政愛民等尋常論調,改革官制以解兵權就算他能想到,但挑撥起撻懶宗磐與宗翰的矛盾,讓他們鷸蚌相爭,完顏亶漁翁得利,這種精明有效而又帶一絲陰刻的招術,卻不是一介腐儒所能想出的了。」

  握了握柔福的雙手,發覺異常冰涼,便輕輕拉過,合於自己兩掌中,趙構接著說下去:「我在金國亦有不少探子,這幾月他們傳回的消息有一點較有意思:完顏亶與他的八皇叔完顏宗雋書信往來甚密,宗雋不時會寄一些漢人的書給他,例如《貞觀政要》,而每次完顏亶作出重大決定之前,必是先收到了宗雋從東京傳來的信……」

  柔福忽地站起,問:「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趙構淺笑道:「你不是對男人做的事很感興趣麼?那我就講一些金國的政事給你聽。」

  「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說完,柔福轉身離去。

  目送她遠去後,趙構自一疊文件中抽出數張信箋,盯著上面密佈的「宗雋」之名看了許久,然後徐徐攥於掌中,狠狠揉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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