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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高世榮冷眼一掃廳中侍女,命道:「你們都退下。」

  侍女一時不敢動,都抬目以觀柔福。柔福目中波光淡漠地拂過面色陰沉的高世榮,微一瞬目,對侍女們說:「退下。」

  侍女退出廳中,輕輕掩上了門。柔福好整以暇地側身轉向桌邊,放下團扇,一手支頤,一手拈著一細細銀簪,閑閑撥弄紅燭上的燭花,說:「你看見了,我什麼也沒做,是她自己不服侍你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少恨你一點。」事到如今,吐出那個「恨」字,高世榮仍感疼痛。

  燭芯光焰在她的挑撥下忽明忽暗。她神態安寧,只有眸中映入的兩簇火花在舞。如水晃動的燭光下,她容顏柔美,勝於日間所見。

  「你的愛或恨於我來說都不重要。」她輕啟朱唇:「我只要你承諾過的東西。」

  「我的承諾只給我的妻。」

  她微微仰首垂目視他:「你是尚公主,不是娶普通的妻。把婚約當成交易豈不更好?可惜你始終不懂。」

  他猛地過去拉她起來,以一臂緊緊箍住她的腰,迫視她雙目:「我一直很想跟你說,我厭惡你輕漫的眼神和高人一等的態度。有沒有辦法,可以碾碎你可恨的驕傲?」

  「放開你的髒手。」柔福冷道:「出去。」

  高世榮緩緩擺首,說:「我還一直很想跟你說,我是你的丈夫,不是你的家奴。如果你經常忘記,或許,我應該提醒你。」

  「你想幹什麼?」柔福問。

  他不答,簡潔利落地引臂將她抱起,不顧她的掙扎邁步走入臥室,鬆手一拋,把她甩在了床上。

  「你找死!」柔福在床上支身坐起,盯著他咬唇道。

  「你是不是準備明日入宮向你九哥哭訴?」他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聲說:「還有一句話是我想跟你說的:有權親近你的人是我,請不要在不適當的時候喚你九哥。」

  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慍怒地猛烈抵擋反抗,無奈力有不逮,很快被他摁倒在床上,釵橫髻亂、衣衫不整,雪膚隱現。

  他俯身吻她的唇,她決然側首躲過,目中迸閃出一道厭惡而憤恨的幽光。

  「污穢!」他聽到她切齒地說,隨即見她胸下一湧,一口清水便不禁地自口中噴出。

  這突來的變故令他惘然放手,柔福便轉身扶著床沿嘔吐起來。他跪坐在她身邊,一時不知所措。

  良久,柔福才好不容易止住。以袖拭了拭唇角,看他,冰冷一笑:「這就是你想要的?跟金賊流寇有什麼區別?好,我不再反抗,但我鄙視你,高世榮。」

  言罷她躺下,閉目,神情安寧如初。純然的靜止,再沒有起伏的情緒痕跡,不惱怒,亦不悲傷。

  怔忡許久,高世榮黯然起身,拉被子蓋住了她的身軀,立在床邊說:「若時光倒流,我不會選擇遇見你。」

  心神皆疲,而他堅持等待,想等她應以片言。可她終於沒有,高世榮覺得失望,才想起婚後的她永遠拒絕給他希望。嗤笑自己的不明智,這才緩步回房。

  次日高世榮即向趙構上疏,請求他調自己長駐永州。趙構先是不許,而高世榮再三請求,趙構相勸無效,最後終於批准。

  啟程那天,高世榮特意起了個大早,以免去面對是否要向柔福告別的問題。而在收拾停當,準備出門上馬之時,他仍不禁地回首望向柔福的居處。令他訝異的是,他竟然看見柔福輕移蓮步,自門中徐行而出,走到廊柱旁,朝他這邊看來。

  她尚未梳洗穩妥,只著了一襲白色生絹衣裙,秀髮長長地披於腦後,幾欲委地。垂於兩頤的幾縷髮絲和她的睫毛都染上了初生霞光的顏色,微紅的淺金。似不慣這突然的光亮,在他的凝視下,她半閉雙目,慵然斜首靠著廊柱,眼波飄浮。

  然而拂去霞光的掩飾,他知道她的膚色仍是一貫的蒼白,和著身上白衣,和始終淡漠的神色,感覺清粹冷冽如秋日白露。

  艱難地收回目光,他迅速上馬啟程。揮鞭策馬,馬奮力揚蹄,跑得輕快。

  身下名馬的每一次奔騰,都會在他與她之間多劃開一丈有餘的距離。他默然想。陡然意識到,原來他每次見到她時,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有時他以為自己已經無比接近她,仿佛觸手可及,可是卻一探即碎,宛如水中幻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離她越來越遠,終至不見。高世榮勒馬止步,仰首望天,一聲悲嘯響徹天際,兩行淚水蜿蜒入心。

  第四章 陳王宗雋·雪來香異 第一節 儲君

  紹興四年五月,趙構複選太祖六世孫趙子彥六歲的兒子伯玖入宮,交予吳嬰茀撫養,隨後為其改名為璩。趙璩長相比趙瑗更為漂亮,性情也比趙瑗活潑開朗,嬰茀完全視同己出,愛如珍寶。但柔福卻對趙璩無多大好感,平常入宮也仍舊只去看趙瑗,提起趙璩她很少稱其名字,而是說「嬰茀的孩子」。

  左相呂頤浩任相以來雖一直主張對金及偽齊用兵,但用人喜用親友舊部,有意培植黨羽,而且肚量較狹,堅決不起用人望很高的李綱,頗失民心,遭人詬病,趙構亦越來越對其不滿。紹興三年九月,侍御史辛炳上疏彈劾呂頤浩不恭不忠,敗壞法度。呂頤浩一氣之下稱病辭官,而殿中侍御史常同接著對其窮追猛打,列出「循蔡京、王黼故轍,重立茶鹽法,專為謀利」,「不于荊、淮立進取規模,惟務偷安」,「所引用非貪鄙俗士即其親舊」等十項罪狀,趙構便順勢將呂頤浩罷為鎮南軍節度、開府儀同三司、提舉臨安府洞霄宮。

  呂頤浩一倒,朱勝非孤掌難鳴。紹興四年秋江南霪雨連綿,趙構詔求直言,侍御史魏矼趁機向趙構劾奏,說朱勝非「蒙蔽主聰,致幹天譴」,朱勝非遂自請去職。紹興四年九月趙構將朱勝非免官。隨後趙構重用政績卓著的參知政事趙鼎,先任其為知樞密院事、都督川、陝、荊、襄諸軍事,不久後又進為左通議大夫、守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

  張浚被召回臨安後一度被免職,謫福州居住。趙鼎較為賞識張浚才能,任相後奏請趙構複用張浚。趙構准奏,召張浚為資政殿學士。張浚奉旨入朝,趙構與其議談當前國策戰事,張浚許多見解頗合趙構心意,於是趙構立即手詔為張浚辯誣,覆命其知樞密院事,視師江上。紹興五年二月,趙構再命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趙鼎守左僕射,知樞密院事張浚守右僕射,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都督諸路軍馬。由此趙鼎與張浚二相並立,共同主政。

  紹興五年,金天會十三年二月九日,金太宗完顏晟病逝於上京明德宮,皇儲諳班勃極烈完顏亶即皇帝位於靈柩前。

  完顏亶並非完顏晟的子孫。當時金國的皇位繼承制為兄終弟及,故而太祖完顏旻(阿骨打)死後是由其四弟完顏晟繼位,即金太宗。完顏晟登基後立其同母弟完顏杲為諳班勃極烈,但完顏杲於天會八年薨。完顏晟有子,在皇弟薨後有立自己兒子為儲之意,無奈左副元帥宗翰(粘沒喝)、右副元帥宗輔和左監軍完顏希尹極力勸阻,稱在沒有兄弟可繼位的情況下,應立長兄的嫡子或嫡孫才符合兄終弟及的慣例。完顏晟最後只得放棄立自己兒子的念頭,於天會十年詔命太祖嫡孫完顏亶為諳班勃極烈。

  金國皇位更替之事亦引發了南朝大臣們對儲君的關注。張浚率先奏請趙構早定主意,確立正式儲君。趙構不明確回復,只隱約其辭地說:「朕已收養藝祖後代二人,年長者今年九歲,朕即將為其擇良師命其就學。」隨後命趙鼎在宮中新建一所書院,命名為「資善堂」,以供趙瑗讀書之用,並親自選定了兩名經學深醇、名德老成的著名學士,宗正少卿範沖和起居郎朱震負責教導趙瑗。紹興五年五月,趙構封趙瑗為建國公。此舉贏得朝臣盛讚,趙鼎等人借機進言委婉勸說趙構立趙瑗為儲,但趙構始終未表態。

  紹興六年春某日,柔福入宮見駕,趙構帶她去書齋看趙瑗的習作,柔福見九歲的趙瑗已能寫一手好字,且論及詩書文章已有自己的見解,不免欣喜,當下多加褒獎。趙構聞之也頗愉快,含笑道:「瑗不僅勤勉好學,德行也極佳。平日恭敬持重,處事謹慎,豁達大度,又不像璩那樣終日調皮遊戲,年紀雖小,還真有些國公氣度。」

  「這建國公九哥自然封得對。」柔福對趙構微笑說:「九哥為宗廟社稷大慮,進封瑗為建國公,上承天意,下應民心,實是空前盛德之舉。」

  得她讚揚,趙構很是舒心,又道:「我如今年已二十九,可惜無親生子。沿襲仁宗皇帝養子舊例,讓瑗建節封國公,也符我本意。這事做起來其實容易,但以往歷代皇帝卻多以為難,現在我做了,倒無端贏得你們這許多褒獎。」

  柔福順勢說下去:「將養子視同親生子一般看待並非所有人都能做到,自古帝王均以此類事為難,而九哥行之卻很容易,足以說明九哥心襟胸懷之寬廣遠勝那些君主。立儲之事關係重大,而九哥卻能看透,不存私心,瑗瑗十分佩服,並為大宋深感幸運。」

  趙構聽她提及立儲,适才的愉悅瞬間消失,知她一反常態地恭維自己意在勸自己立趙瑗為太子,當即隱去了笑容,淡然道:「怎麼?九哥很老了麼?已到了必須立儲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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