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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蕭寶溶沉默地望著我,忽然趕上前一步,搭住我的肩膀,低沉道:「阿墨,我不許你胡鬧!」

  我忽然間心都涼了。

  「放心,我不胡鬧,不胡鬧……」

  我擦乾淚水,冷笑著退後幾步,然後飛快跑出大殿,奔入我的公主彩輿。

  我實在沒有勇氣問他,假如我胡鬧了,他會怎樣處置我。

  還會和當年一樣,半嗔半怪幾句自己的小妹妹,然後依然將她抱起,藏在自己的雪白裘衣下小心呵護著麼?

  或者,用「不得已」為藉口,像蕭彥幽禁他一樣,把我永遠幽禁于深宮之中?

  他有著帝王的抱負。

  他要天下,他要他喜歡的女人,他還要他喜歡的女人無力反擊無力逃開……

  垂下錦簾,壓抑不住的鮮血從口中大口咳出時,依稀還聽到蕭寶溶無奈的呼喚飄在風中,「阿墨……」

  彩輿前行時,我從拂動的圍帷縫隙最後望一眼蕭寶溶。

  那抹清淡的身影,依舊瓊姿玉立,飄逸得像一朵雲彩,卻在我遠遠不能企及的高度。

  隱藏自己,示人以弱。伺機而動,一擊必中。

  這些權術謀略,都是他所教我的,他自己運用起來,當然更是爐火純青。

  我鬥不過,本是意料中事。

  我也從沒想過,要去和他鬥。

  我累了。

  三哥,放心,我不會再胡鬧了。

  ***

  回到公主府不久,便聽到府第周圍被便裝的禁衛軍團團包圍的消息。

  我決絕而去,到底讓他不放心了。

  薛冰源等心腹侍衛悄悄來見我,「公主,朝中故梁的勢力依然不小,咱們未必就敗了。秦易川和蕭家兄弟,手中還有大量兵馬。我們公主府有的是密道可以暗中出府,如果這時出去,由公主振臂一呼,勝算並不小。」

  我蕭索笑道:「那麼,將會有多少南朝將士自相殘殺,多少妻兒失了夫婿慈父?江南戰亂了那麼久,還不夠麼?」

  「可是……皇上似乎並未容情……」

  「他不是不容情,只是想做到更好。身為帝王,理當如此。」

  於公,排除異己,志在天下;於私,斷我後路,剷除情敵。

  蕭寶溶並沒有錯,甚至比我預料的更有才華更有手腕。

  我忽然便想到了拓跋軻臨死時讚賞拓跋頊敢於奪權立威的事,自嘲一笑,「何況,他是蕭寶溶。」

  他是蕭寶溶,他是幾次捨命救我的蕭寶溶,他是將我養大的蕭寶溶。

  「可若當日隨著昭帝出生入死的將士臣僚都出了事,公主又怎麼對得起九泉下的梁昭帝?」

  恍惚想著蕭彥慈愛的面容,我喃喃道:「是……我對不起父皇,對不起大樑歸順大齊的臣子,對不起……他……」

  如果不是因為我,以蕭寶溶的品性,未必會這樣雷厲風行吧?

  如果不是我會棄他而去,他完全可以慢慢收服這些群龍無首的前朝臣子,不會這麼急著趕盡殺絕,斬草除根;更不必冒著兩國交戰的風險,涉入北魏皇權內政。

  總是我的錯。

  選擇了他,卻三心二意,根本做不到最起碼的忠貞不渝。

  於是,他把我的病,我的情,全都納入帝王的算計中;於是,我終於連唯一可以信賴的親人也已失去。

  手足冰冷之際,薛冰源等還要再勸,外面通傳,說禁衛軍統領唐寂求見。

  ***

  「長公主請不要為難微臣!」

  唐寂見我的第一句話居然如是。

  我冷笑,「我幾時為難過唐大人了?」

  唐寂苦惱道:「長公主,皇上對長公主極是珍愛,想來長公主也不會不知。如今皇上一意振興大齊,公主又何必讓蕭構去向魏人通風報信?」

  我頓時明白過來。

  蕭構原來必定希望由我出面主持大局,好讓原梁蕭勢力重新振足起來;待派人通知我後,又發現我病重,立刻向蕭寶溶出賣了我,指證我「通敵賣國」了。

  也難為蕭寶溶,明知我這樣做了,剛才在宮中依然對我溫言撫慰,連派兵監視,也只在暗中進行,並不明著和我為難。

  他不但是個兄長,好情人,好夫婿,同樣,也是個好帝王。

  而我,我當真會成為所謂的禍國妖孽麼?

  「唐大人,請轉告皇上,讓他放心吧,阿墨不擋他的道。」

  我靜靜地回答完畢,立起身來,正要往內室走去時,腹部一陣狠厲的絞痛,大口鮮血,忽然便噴湧而出。

  「長公主,公主……怎麼了?」

  唐寂失聲高叫。

  堵著的血終於吐盡,我輕鬆了一大段,虛白著臉向他回眸微笑,「便是我想擋他的道,也擋不著了!請他……為我積些陰德吧!」

  小落跪倒在地,失聲哭了起來:「公主,保重,保重!」

  唐寂還在打聽我的病情,我已懶得聽了,強撐著讓人扶了我回到我的閨房,把從人都遣了出去,關上了門。

  我的書宜院,還和當年蕭寶溶在惠王府時差不多的佈置,只是帷幔陳設,後來都換上了蕭寶溶喜歡的清淡顏色,清清爽爽,散著杜蘅的香氣。

  其實活在他的身邊,真的會很幸福。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沒有遇到那個叫阿頊的少年劍客。

  ***

  點燃一對龍鳳燭,跳躍的火焰將過於清淡的陳設映出了幾分喜氣。

  母親,我和你一樣,總是找不到可以依託終身的好男子,從少年到白頭,相扶相攜,一生一世。

  或許,也不是找不到,只是命中註定,我們有緣無份的慘淡收場。

  握住其中一支鳳燭,我慢慢在屋中走著,咳著,一一點燃那些雲過天青色的帷幔簾幕。

  火光很亮,竟將那些清淡的帷幔燃燒出天空一樣的顏色。

  那是春日的天空。

  藍天,白雲,青山,翠竹。

  少年少女無拘無束地笑著,相互擁抱,親吻。

  少年說,你根本就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片子。

  少女說,你才是嘴上沒毛的半大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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