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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蕭寶溶並不回答,接過剪子來,將手邊的線「喀」地連根絞斷,看著那美人兒失了控制,立時順了風勢直往上沖去,疾速飛揚的姿態,倒似要直沖雲宵一般。

  蕭寶溶目送那美人兒飄走,漸漸越來越小,變成了緋紅的一點,快要消失在視線中,才喑啞道:「斷了吧!不用再理會我,才可以飛得更高,更遠。」

  他說著,將剪子丟給小惜,緩緩抬步,以他一貫的優雅高貴的姿態,一步步向頤懷堂的方向走去。

  這宛如畫中人般的英秀男子,一步步地離開我。

  身姿清逸,蘅香微微,素衣淺淡,仿若隨時要消失在這春日懶洋洋的空氣中,如落花般翩飄而去,如水氣般蒸騰無蹤。

  我哽咽得快要說不出話來,狠命地吞咽了一下,才將所有的悲傷和黯淡硬是吞回心口,揚著聲音尖厲道:「小惜,把剪子給我!」

  小惜茫然地遞來,我伸手迅速一絞,飛快將手中的鳳凰風箏絞斷,又將小落手中的金鯉風箏的細繩剪了,高聲道:「我三哥七病八災的,這下可把這災劫的根子都斷了!只願這風箏飄得遠遠的,讓我三哥從此一生平平安安,無憂無慮!」

  蕭寶溶已經快走出了草地,聞言身體頓了頓,抬起頭,望著那只鳳凰和那只金鯉,一路追隨著那美人兒,飄飄搖搖地在春光裡閃爍著最後的光彩,逝在雲空之中,然後依然垂了頭,安靜地踏步,默默向前行走。

  那淺淺的素影清瘦頎長,看來是如此地孤寂而落寞,無聲地傳遞著滿懷悲涼和萬念俱灰,叫我心口越來越疼,越來越忍不住那即將洶湧而出的淚水。

  「天色不早了……走,我們回府。」

  本來打算陪蕭寶溶散散心,便去見蕭彥一面,向他解釋一番,免得他多心。但我此時已實在忍耐不住了。

  忍耐不住在這樣滿是杜蘅清香的微風裡,為著我的三哥,淚如雨下。

  原以為經歷了如許多事,我終於也能有鐵石心腸,鐵血手腕。

  可我到底修行不夠,我連自己從小就過多的眼淚都控制不住。我在該落淚的時候會落淚,可不該落的時候也會落淚。

  與其在蕭彥跟前失態,不如先回府去將自己的心情慢慢收拾清爽再說。

  第二日再去見蕭彥時,他果然問到了此事。

  我歎息道:「他啊,也著實可憐得緊了。我只擔心給困得久了,身體會垮下去……父皇,他到底是將我養育成人的三哥,我總捨不得他英年早逝。」

  蕭彥淡淡笑了一笑,轉而又問:「你們後來剪了那風箏時,似乎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宮人來回朕,卻聽得隱隱綽綽,怎麼也說不清。」

  我明知這些事必定會傳到他耳中,也不隱瞞,歎道:「三哥剪了他的風箏,讓我和他斷了。他說,不用理會他,才可以飛得更高,更遠。我剪風箏線,只盼三哥的災劫到此為止,從此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哦?」蕭彥研磨地望著我,不知信還是不信。

  我微笑道:「其實三哥也是多心了。我們父女骨肉連心,他於我有恩,父皇又怎會不知?又怎會因為我和他走得近便怪罪我?何況他也算是知趣之人了。當日父皇登基,他便曉得不是父皇對手,生恐白白牽累了江南百姓,並未有所異動。如今父皇在位一年,朝廷內外安泰,他自己也困居宮中,並無可用之人,哪裡還敢懷有異心?」

  蕭彥沉默片刻,歎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這人麼,朕總覺得不簡單。旁的不說,只看他當初終日沉溺歌舞酒筵之中,人人當他是名士高人;可南北戰事一開,短短兩三月內,便能收伏了近半的朝臣為其所用。這種手段,即便父皇也是自歎弗如。」

  蕭寶溶的影響力我早就見識過,他那揉合了高貴優雅和平易近人兩種特質的言行,不管對於同僚還是下屬,都有著極強的魅力。

  這種魅力經過詩書的薰陶和皇室貴胃身份的映照,更被無限放大,讓我都吃不准,如果有一天,他東山再起時,目前聽命於我的那些故齊臣僚,會不會立時轉投向他。

  不過有蕭彥在,這種事應該是不會發生的。既然蕭寶溶當年放棄了奪權,如今更不會做這種自不量力的事。

  心下想著,我沉吟著回答:「父皇放心,他身畔之人,不少是阿墨派過去的,他若有所異動,我不會不知道。再怎麼樣,我也不會偏著自己的養兄覬覦父皇的江山!」

  雖說江山原來就是蕭寶溶這一支蕭姓的,可既已改朝換代,如今梁帝的蕭氏,才是南朝的正統。這「覬覦」兩個字,果然讓蕭彥聽得舒服,含笑道:「罷了,由著你這丫頭去辦吧!你本就玲瓏聰慧,就是太過重情重義了,有時便有些糊塗。若凡事多長個心眼,就更好了!」

  我溫順地領了旨,卻不曉得蕭彥這「重情重義」的評價從何而來。

  十六歲以前,我任性得沒心沒肝;十六歲以後,我歷經波折,被所謂的情和義傷得體無完膚,早把它們看得比紙還薄,比霧還輕。

  唯一能讓我珍惜的,只有蕭寶溶對我從無私心的寵愛和憐惜了。這也是我唯一想有所回報的感情。

  當然,蕭彥對我也很不錯。所以,我絕不能以我生父的江山來報答蕭寶溶的感情。

  從那以後,我去看望蕭寶溶的頻率明顯高了許多,幾乎每月都會去見上一面,有時就在敞軒中說說話,聽聽琴,有時便將他帶著在皇宮中四處走走,但絕不再和他單獨處於一室。

  倒不是怕他再喝醉了,對我失態無禮。實在是怕蕭彥多心,連我這個女兒也懷疑起來。

  縱然他再疼我,首先是好容易當上的大樑皇帝,其次才是我的父親。所謂「父皇」,「父」也只是「皇」的修飾詞而已。

  不僅如此,我甚至找了理由,將蕭彥最信任的兩名內侍調入頤懷堂任總管,讓蕭寶溶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蕭彥的眼目。

  頤懷堂本就有蕭彥的心腹在,但由我這麼刻意地再次安排,更可見得和蕭寶溶間絕無私意。

  蕭彥既對我和蕭寶溶在一起時的言行了如指掌,又見蕭寶溶的確毫無動作,甚至連偶爾遇見往日相熟的舊臣都刻意回避,漸漸也便放了心。

  朝政之事,我半點不敢和蕭寶溶提及,但有端木歡顏在,蕭彥又肯教導扶植,倒也日漸熟識,處理起來遊刃有餘,樁樁件件有條有理,甚得大臣們的敬服。他們對我的尊敬,已不僅因為我是南齊的公主,也不僅因為我是蕭彥得寵的義女,或者,傳言中的親生女兒。

  天臨三年夏,蕭彥南巡遇刺,雖未受傷,但勞碌之中受了驚,又中了暑氣,回宮後竟病了許久。

  他生病的三四個月間,我那幾個好堂兄你爭我奪,甚至不顧蕭彥病體,到他跟前彼此攻訐,又不斷騷擾安平公主府,尋求我的支持。

  我給惹得惱起來,索性搬回了蕙風宮,方便隨時侍疾于蕭彥榻前,同時傳令宮衛,不許他們入宮來驚擾皇上養病。

  而大臣有重要之事,也便直接請命於我。

  其中議論最多的,自然是皇儲之事。

  蕭彥年歲漸大,病勢不輕,一旦有個什麼不測,儲君未立,剛剛穩固根基的大樑必定風雨飄搖,說不準會再次引來北魏窺伺。

  自從天臨元年十一月,南梁在江北大敗魏軍,收復了青州和江北大片國土,魏軍便退守洛城,再也不曾有所異動。

  根據我們暗伏在北魏的眼線回報,拓跋軻在相山遇襲,雖是勉強逃了性命回國,但傷勢極重,甫回洛城,便急召太醫日夜搶救,十多日才算救了回來,被送回鄴都休養。

  當時大將軍秦易川正攻向洛城,意圖再次攻破這座北方最重要的軍事重鎮,再創當日蕭彥譜寫下的輝煌事蹟。北魏皇太弟拓跋頊帶領洛城守軍頑強守衛,最後甚至成功反擊,在洛城外大破梁軍,逼得秦易川不得不帶兵退回青州,繼續與北魏對峙。

  這場戰事令兩國兵力俱受重創,大樑不敢再輕易襲往北方,而魏軍也徹底放棄了當日拓跋軻定下的南伐戰略。

  唯一得了好處的,是拓跋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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