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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我不想再提到那些慘烈的噩夢,猛地將那張寫了「恨」字的紙張甩到他臉上,道:「那些事,我早就忘了。我現在只記得這個字。」

  我立起身,退後了一步,克制了自己浪濤般起伏不定的情緒,平淡說道:「你曾害過我,我也曾害過你,算來我們之間已經扯平了。如果有機會,或許我會幫你逃出去罷?但從此後,我也只記得拓跋軻對我的淩辱了。我會努力找機會,以這個畜生的鮮血來清洗我的恥辱!你若想抓我,最好也請蒼天保佑他早死吧,不然你便是抓了我,我還他的墨妃,生是他的人,連死了也得埋在他的墓穴裡!」

  拓跋頊沉默,然後沉鬱答道:「我不會再向任何人讓步,不管是你,還是拓跋軻。如果是我要的,我必定要得到!即便是拓跋軻,也不能從我手中奪走!」

  我想笑話他,但他神情平靜淡漠得讓我實在笑不出。他竟……完全不像在玩笑,我甚至第一次聽到他直呼了拓跋軻的名諱。

  幾番風雨曆過,又被困囚牢中這麼久,他到底也不是原來的拓跋頊了。

  但不管他是怎樣的,我都沒必要再久久牽掛戀戀不捨了罷?

  剛剛的一次放縱,也該夠了。

  相愛是一回事,相守是另一回事。

  我不想再做夢,也不該再做夢。

  「那你試試罷!」我說著,便懶懶步向牢門。

  「你去哪裡?」拓跋頊忽然驚呼,聽來居然有些惶恐。

  我蹙眉:「當然回去了。也好讓你早點解開身上的鐵鍊,自在一些啊!」

  拓跋頊沉默片刻,勉強擠出一絲輕笑,柔聲說道:「嗯,你既然是蕭彥的女兒,行動應該還算自由吧?下次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捋平衣袖上的一處褶皺,淡淡道:「我不會再來了。以南北兩朝的關係,我來這一次,已經多餘了。」

  這是實話。

  如果不是為了確認他到底是不是母親遺落在北魏的孩子,我不會過來看他。在權力漩渦中求得生存,比沉溺於這越陷越悲慘無奈的感情要有意義得多。

  拓跋頊一時沒說話,我也沒回頭,再不知他目前是怎樣的神色。但他的呼吸很沉重,我已走到門口,還聽得到那不均勻的呼吸一聲聲傳來。

  正推開門要踏出去時,他忽然又低沉地問道:「你從此不看望我,會去看望蕭寶溶麼?」

  我不解其意,皺眉道:「他是我哥哥,我當然要去看他了。」

  不待我說完,拓跋頊忽然站起身怒道:「他不是你哥哥!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你哥哥了,所以才……才……」

  這人衝動起來,倒是一如既往的暴躁。

  大約也只有拓跋軻那樣冷血可怕的雷霆手段才能收伏他了。

  「才怎樣?」

  我向來極討厭有人說蕭寶溶的不是,此刻望向他的眼神,惱怒中不覺有了些鄙薄。

  這種目光大約刺傷了他,他的臉泛起了緋色,卻依舊堅持說道:「我在路上便看出來了,他對你居心不良!我本來不明白他為什麼肯冒險回寧都,現在看來,他是自知敗局已定,把你當成了最後的籌碼孤注一擲,打算利用你來影響蕭彥,通過你的手重新建立他的勢力,從而力挽狂瀾,以圖東山再起!」

  此人真不愧是拓跋軻的弟弟,什麼事都能和家國大業聯繫在一起,什麼事都能用來中傷政敵。

  不過,我已經不會再為此去指責他了。

  如今的我,又何嘗不是這樣?

  對拓跋軻,對拓跋頊,甚至對我的生父蕭彥,我的溫柔細語和明媚笑臉,有著多少真情,多少假意?

  我自己已經說不上來。

  為了能安然的生存下去,為了擁有足以保護自己的權勢,我同樣可以兩面三刀,翻臉無情。

  這天底下唯一可以讓我真心以對、坦裎所有情感的人,大約只有蕭寶溶了。

  我不能否認,經歷了那麼多的慘痛和絕望,拓跋頊至今仍可以輕易牽動我的喜怒哀樂。

  可也僅限於牽動而已。

  被我放在心上的,始終是相山那個夢幻般的美好少年。

  我不會把夢當作真實,更不會那夢裡那人說的話當作真實。

  他的話語,反而讓我有些沉迷於方才親昵之中的神智清醒了許多。

  他是拓跋頊,魏帝拓跋頊的弟弟。

  我們是天生的仇人。

  或許,他永遠出不去更好。

  我踏出了石牢,冷漠地看著牢門在眼前緩緩闔上。

  拓跋頊保持著挺直脊樑向我凝望的姿態,但臉上接近狂躁的紅暈已然褪去,眉宇寂然,薄唇抿出的線條剛硬而倔強,眼眸映著燭光跳動的火焰,亮得怪異。

  容貌如此清好的男子,散亂零落的淡色布衣,粗大肅殺的重重鐵鍊,匯成了獨特的剛烈而清冷的姿態,在我的腦中矗立了很久,很久,以至後來的許多天,當我午夜夢回,汗濕重衣時,留下的最後影像,都是這男子倔強沉寂的身影。

  但我終於能做到,不讓這個人在白天時影響我正常的思維。

  怕和蕭寶溶走得太近讓蕭彥疑心,我依然硬著心腸不去看望他,只每晚問過他平安,便能安心臥下。好在端木歡顏在身邊,凡事我還算找著個可以商議之人,我自己想做的事,一步步地開始付諸實施。

  我已今非昔比,宮中的蕙風宮固然常有文臣武將的內眷前來拜訪問侯,宮外的公主府也是門前車馬不絕,大多是往日相識的惠王一系臣子前來敘舊。他們雖然不太清楚我在打什麼主意,但都在或明或暗地向我示著友好,並沒把我當成完全的蕭彥一派。

  我對原來的惠王一系人馬,以及跟隨蕭彥刀光劍影裡拼殺過來的原征西軍部屬,都保持著不即不離很溫和的態度。

  但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機會的來臨,讓我豎立起該有的威信。

  這個機會,在這年六月時終於來到。

  原征西軍中的將領百里駿,在新朝建立後受封兼任兵部侍郎,認為駐紮在京城東北的四千永州軍徒耗軍糧,一無所用,不如並往鎮守廣陵的懷德大將軍秦易川軍中,預備對陣蠢蠢欲動的北魏兵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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