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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那時,我頭腦簡單,胸無大志,他純淨質樸,倔強驕傲。

  可一轉眼,什麼都變了。

  他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

  跨越了一年多的時光,我們還回得了過去麼?

  已經發生的所有悲慘和屈辱,我怎能當作沒有發生?

  何況,我只擔心拓跋軻找我們,為何要擔心南齊找我們?

  北魏給我的記憶是這般的醜惡肮髒,狼藉不堪,我難道還要繼續呆在拓跋軻的地盤提心吊膽?

  而南齊,至少還我始終疼惜我的蕭寶溶,將我當作了掌上明珠,為我撐著一方明淨天空。

  「那麼……哪裡是安靜的地方呢?」我心不在焉地漫聲問道。

  「咱們去薄山吧!」

  「薄山?」

  「薄山,我師父慕容采薇就住在那裡,我跟在他身邊學了五年的兵法謀略。」

  「就是那個……傳說中很受拓跋軻敬重的鳴鳳先生慕容采薇?」

  「對,皇兄很敬重他,有空時常會去薄山走走。到時求師父幫我說說,日子久了,皇兄大半便肯原諒我們了。」

  我氣結。

  有拓跋軻的地方,還能算是安靜的地方嗎?他既然這麼在意拓跋軻可以帶給他的權位,何必假惺惺地和我說什麼願意放棄所有,我就是他的所有?

  何況,只要見到拓跋軻,我的日子,很可能恢復原來的悲慘和困窘。拓跋頊可以搶走兄長的妃子,拓跋軻自然也可以將我重新奪回去。

  我哪是什麼公主?

  我根本就是這兄弟倆搶來搶去的玩具,這玩具不聽使喚了,或是搶不到了,便拆分零割,折騰個四分五裂。

  拓跋頊唯一比他哥哥好的地方,就是他還沒想把我這玩具毀去,看不順眼了,頂多讓宮人抽上我幾百個耳光。

  拓跋頊見我良久不說話,居然還輕聲問我:「怎麼了?阿墨,你不喜歡去薄山麼?」

  我不曉得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有著幾分的作偽,懶懶道:「我想相山了。」

  「相山……」拓跋頊悵惘地歎息,「的確是個好地方。不過,如今南朝已有不少人認得我,我若再去,齊人一定不會放過我。」

  我微笑道:「你若去了,就是我的駙馬,朝中又有我三哥惠王做主,誰敢拿你怎樣?」

  拓跋頊僵了一僵,忽而低沉說道:「阿墨,在我心裡,你只是阿墨而已,不是什麼南朝公主。我不可能冒著被擒為人質的危險去南朝,我更不可能做齊明帝的駙馬,向他的子孫俯首稱臣!我們去薄山!」

  他一隻手將我攬得緊了,另一隻手抖動韁繩,策馬向前行去,再不徵求我的意見。

  我氣得握緊拳,好容易才止住了身體的顫抖,心下好生後悔。

  後悔晨間為什麼沒狠狠心將他推下崖去,那麼,我現在該孤身騎著這匹馬,奔回我的故國,奔回蕭寶溶身畔了。

  因兩人精神都不好,這天我們一路緩緩行著,並沒有走出多遠,不到傍晚時候,便駐下馬來休息。

  拓跋頊看出我心中不快,忍著傷痛鋪開臥具,又撿了乾柴過來煮熱水烤乾糧。

  我也不理會他,略吃了一點便臥下休息。

  拓跋頊似很是無措,乾糧一口不曾下肚,便坐到我跟前,輕聲問道:「阿墨,你生氣了?」

  月華朗朗,星斗明滅,茵茵青草如敷了層銀霜,顏色很淺;這樣的月光下,很容易讓人心生錯覺,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眼底也有著淺淡透明的清輝,溫柔地漫開,似要將人包圍。

  可錯覺畢竟是錯覺。

  何況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我早已不再信任自己的感覺,更不相信別人不知真假的情義。

  兩度身陷魏人手中,我的溫柔,我的微笑,早已成了我習慣性的自衛和反擊武器,拓跋頊的溫柔和微笑,同樣可能是引我走入陷阱的誘餌。

  所以,我向拓跋頊回以淡淡的微笑,「沒有,只是困了。」

  拓跋頊揉著我的肩,悶悶道:「我知道你生氣了。罷了,等南北兩邊安定些,我們便回相山去瞧瞧吧!」

  他說起遙不可及的敷衍話,倒是輕車熟路了。

  我側開身,只作睡著,留給他一個冷淡的背影。

  他默然在我跟前坐了好久,才在我身畔臥下,暖暖的鼻息拂動我的髮絲,輕輕撓在後頸中,我卻連嗤笑的心情都沒了。

  好容易迷糊睡著時,忽覺拓跋頊迅速翻身坐起,忙睜眼時,他正將右手啪地搭上寶劍,揚聲高喝:「什麼人?」

  我竦然坐起,赫然發現周圍出現了數十名當地百姓裝束的壯年男子,卻手執刀劍,悄無聲息地圍住了我們臥處。

  忙站起身時,拓跋頊已握了我的手,將我藏向身後。

  而我卻禁不住心跳得快了起來。

  月色下,這些明顯偏向於南方臉型的面龐中,分明有幾張眼熟的;而他們,也正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我,仿佛想確定著什麼。

  「韋開,是你們麼?」

  我終於叫出了其中一人的名字,他是蕭寶溶的貼身近衛。

  那人立刻踏前兩步,失聲道:「公主,真是公主麼?」

  我垂頭看自己,衣衫零落髒破,髮髻散亂枯乾,撞破的額上包著厚厚的布條,削瘦蒼白的臉上也有刮擦出的傷痕,不知如今憔悴到了怎樣的程度,竟讓這些看著我長大的惠王府近衛都認不出了。

  喉嚨堵塞著,我啞著嗓子叫道:「我三哥呢?」

  這時,只聞身後傳來極溫和卻極傷感的熟悉男子口音:「阿墨!」

  猛地回頭,淚水頓時洶湧。

  蕭寶溶一身雲過天青的袍子,月白色的披風,緩緩自月下走來,容貌雖是憔悴,卻不改一慣的優雅秀逸,清淺的微笑如一池清水中瓣瓣綻開的雪白菡萏。

  甩開拓跋頊忽然握緊我的手,我哽咽著奔過去,一頭栽入那個熟悉的懷抱,在杜蘅清香撲頭蓋臉將我籠住時,已哭得泣不成聲。

  「阿墨,阿墨……」

  蕭寶溶呢喃著我的小名,撫著我的發,心疼地用他涼涼的唇觸了觸我的眉梢。

  「放開她!」

  是拓跋頊忍無可忍般的怒叫。

  吃驚回頭時,拓跋頊眸光灼烈而憤怒,手中寶劍已然出鞘,劍鋒如秋水微漾,光色清冷,正對向蕭寶溶。

  蕭寶溶打量著他,然後低頭問我:「他就是……你一直想找的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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