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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下頷被抬起,拓跋軻眼底有隱忍的怒火,「你明知你眼前的是朕,還故意阿頊阿頊地亂叫,無非是盼朕心生妒意,一怒之下和他手足相殘,好趁了你的心!你別忘了,朕早就說過,你敢挑撥我們兄弟之情,朕即刻會斬了你!」

  他這樣說,顯然沒預備將拓跋頊怎樣。

  雖然我想到拓跋頊之前的無情無義,便憤怒到咬牙切齒,恨不得即刻將他扔入十八層地獄,但我此刻的確在為他松了口氣,好像這些日子和他相依相扶,漸漸有些假戲真做了,並不樂意看到他受罰受苦。

  ——我委實太過心慈手軟,活該被這倆兄弟淩辱逼迫,幾次給害得半死不活!

  且不管拓跋軻在說什麼,我自顧自地嘀咕道:「阿頊,阿頊又丟開我了麼?他答應過不會再丟開我,他答應過的……」

  捏住我下頷的手指越來越用力,我又是疼痛,又是傷心,泣道:「你……你是不是陛下?你曾答應過讓我有尊嚴的死去,既然看不慣我又活過來,再賜我一杯毒酒便是,為什麼還要這樣折磨我?」

  拓跋軻恨怒道:「如果可以讓你死去,朕還會留你這禍害到今天?」

  這話蹊蹺了,他要殺人,還有誰敢攔著不成?

  事實證明,連他唯一留著幾分親情的拓跋頊,也不敢因我而頂撞他,又是什麼讓他心生顧忌,寧可讓我這「禍害」「挑撥」他們的手足親情?

  倉促間,我也來不及細想,只作沒聽到這些話,嗚咽著繼續道:「就算我一無是處,就算我沒如陛下的意早早死去,可到底侍奉過陛下,也和陛下有過一段開開心心的日子,陛下就不能給我一個痛快麼?」

  「開開心心的日子……」拓跋軻忽然悵惘,盯著我的雙眼,漠然中糾結了說不出是憤怒還是歡喜的情緒,「我們有過開心的日子麼?」

  我只是哭著道:「你捏得我很疼……」

  拓跋軻不覺間便鬆開了捏緊我下頷的手,忽然道:「朕知道你的視力和聽力已經復原,現在,只要你去向九弟承認,說你從來沒有聾過瞎過,一直在欺騙他,朕便放了你,依舊讓你做朕的墨妃,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可好?」

  他想要我徹底傷了拓跋頊的心,從而斷了他的念頭!

  這還是小事,畢竟拓跋頊身為北魏的皇太弟,心狠起來和拓跋頊有得一拼,事到如今,我再想和他在一起,才真的是瘋了心。

  關鍵是,我怎麼知道拓跋軻是不是故意在試探我有沒有復原?一旦知道我復原了,查起解藥的來源,會不會連累到行宮中的南齊眼線,甚至潛在青州附近至今不曾離去的蕭寶溶?

  於是,我只得硬著頭皮裝到底:「陛下,真的討厭我,請再給我一杯毒酒,或一根白綾吧!何苦來,留著我刺陛下的眼!」

  拓跋軻陰著臉瞪住我,沉寂了許久,忽然冷冷一笑:「剛給他抱過了,便是再髒,連死前都不用洗浴了?」

  我正為他這話莫名其妙時,他已立起身來,走到關著的房門前,頓了一頓,居然沒有用手去拉,而是抬腳狠狠一踹,在宮人們忍不住的驚呼聲中,已將那門扇踹得四分五裂,逕自走了出去。

  而我那堆錦積玉的臥房中,只剩了我,手足俱軟地掛在柱子上,無力地垂著頭。黑髮飄散,沾滿了灰塵和血漬,額上的傷口還在慢慢滴著血,再不知臉上的血污狼藉成什麼模樣。

  果然髒得很。

  輕羅、連翹見拓跋軻和從人都已離去,這才抹著淚端了清水和藥進來,為我擦洗包紮。

  自然,免不了的絮絮叨叨,說著她們的皇上待我怎樣的有情有意,怎樣的一時動怒,無非勸我知情識趣去討拓跋軻的歡心。

  我窩囊也窩囊夠了,再也懶得靠牽累傷害他人來向仇人獻媚,越性裝聾裝瞎,一臉茫然地問她們:「你們是誰?我在哪裡?你們在說話麼……」

  終於成功地讓她們閉了嘴,還了我一個清靜世界。

  大約是拓跋軻吩咐過,連輕羅她們也不敢將我從柱子上放下來,倒是晚飯還算可口,羹湯菜式都是我素日愛吃的,也不知是不是輕羅他們設法從廚房里弄來的。

  給捆著睡覺自然極不舒服,難為輕羅她們不放心,在我腳邊打了地鋪,備了茶水點心,應是預備著我半夜餓了喚她們了。

  到底很少吃這些苦楚,雖是困乏之極,我一直處於半睡半醒間,到接近半夜時才迷糊睡著,卻被輕羅一聲極短促的呼叫驚醒。

  略一抬頭,案上小小的燭火下,已見到了一名黑衣人正將手肘擊在輕羅的後腦勺,又一記掌擊劈在正要起身的連翹後背,立時將二人打暈過去。

  他雖蒙著面,但那頭栗色的長髮極好分辨,此時正在微弱的搖曳燭光中閃著淡淡的金色。

  他手中的寶劍也很熟悉,秋水般的薄光閃過捆我的繩索時,我似又見到了相山山道上那個為山民出頭的少年劍客,又癡傻,又倔強。

  「誰,是誰?」

  我低低弱弱地問,身體因為沒有了繩索的扣縛,正軟軟地癱倒下去。

  他沒有回答,一手將我挽住,依到他懷中,一手已揭開他的面巾,將我的手撫到他的面頰。

  「阿頊……」

  我輕喚,立時哽住,再說不出話來。

  我演戲的本領倒是越來越高了,連落淚也這般自然,甚至連心口……都自然而然地疼痛起來。

  可我一定不是真的感動。

  誰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又拿我換了他的大好河山?

  緊抱著他,我提醒著自己,要清醒,要理智,不該對這人多抱幻想。

  我不想我身心俱失,死無葬身之地。

  拓跋頊大約也沒空研究我複雜的情緒,將我緊緊擁了片刻,便解開衣帶,將我背在背上,緊緊縛住,然後自窗口無聲躍出。

  他的身手向來高明,連我那些號稱高手的侍衛,都遠不如他。

  如今他運起輕功來,雖是行走在青州行宮重地,甚至幾次從巡邏的守衛旁一晃而過,根本不會讓人發覺。

  宮牆雖高,卻早在不起眼處備好了繩索,拓跋頊負著我,借了繩索之力,靈猿般縱躍而上,然後如黑色的大鳥輕巧滑翔,片刻工夫,便已到了我千想萬想卻無論如何沒那能耐到達的行宮外。

  又向前奔了裡許,便有人牽了馬在林中候著,低低說道:「殿下,過了西北角的城牆,已經準備好馬匹和日用之物。」

  拓跋頊點頭道:「兄弟,謝了!」

  那人輕歎一聲:「殿下,末將還是希望殿下三思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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