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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在這麼嚴密的制度見證下,這女人竟然敢說我不是明帝生的!

  我終於挺直了腰,攥緊自己的拳,推開小落,慢慢往門外退去,不想再聽這女人在說什麼。

  可她的話還是那麼清晰地傳入我耳中、腦中、心中,「宗正?宗正算什麼,還不是得看皇上眼色行事?玉妃本是北魏戰敗後的女俘,被蕭彥擒入軍中後,也不知跟多少男人睡過!算算日子,她入宮七個多月就生了你,就算明帝在閔邊時幸了她,頂多也只八個來月光景,你哪裡會是明帝的骨肉?也不知你那狐媚子母親和哪個男人懷了你……或者,那狐媚子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誰的孽種吧?你不僅是妖孽,還是孽種!孽種!」

  我很詫異自己居然還能那般從容地走到門邊,甚至還拂了拂鬢邊垂落的一縷髮絲,才揚聲喝令,「來人,庶人吳氏出言不遜,辱及先帝,著掌嘴三百下……」

  冷冷瞥一眼罵得正快意的吳皇后,我加了一句:「打到她三個月說不出一句話為止!」

  外面傳來了應命聲,兩名身強力壯的內侍立刻沖了進來。

  吳皇后激昂得意的情緒才算低落下來,嘶啞地呼喝:「你們敢!你們敢聽這個妖孽的話……」

  他們怎會不敢?

  這位曾經的皇后很快便會知道,所謂的皇后,沒有了皇權的支撐,便和當日沒有權勢為後盾的文墨公主一樣,任人宰割,絕無半分還手之力。

  眼看兩巴掌狠扇下去,吳皇后即刻發出淒厲慘叫,我正要袖手離去,忽聽門外有人呼喝:「住手!」

  吳皇后抬眼一望,瘋了般掙開內侍的手,捂著臉沖到門前,拉住來人高聲哭叫道:「康兒,康兒,你看這些人,居然敢這等欺淩母后,真是瘋了!瘋了!」

  來人正是改封平昌郡王的廢太子蕭康。

  他的臉色很不好,游離著夜雨浸透般的蒼白和滄桑,一身半新不舊的海藍紗袍,看來極樸素,即便與他現在的身份相比,也可稱得上寒酸。

  眼見自己母親腫著臉沖過來,他並沒有勸慰,反而猛地一推,將吳皇后推倒在地,喝道:「你才瘋了!」

  然後,他搶前一步,已跪到我跟前,垂著手道:「五姑姑,母親陡遭大變,心智全失,瘋言瘋語,求五姑姑不要和她計較,念她……念她也曾是皇家之人,給她保留一點兒體面吧!」

  我盯住這個幾日前還滿臉稚氣的少年,從他緊絞著的雙手似看到了當日我苦求永興帝時的驚惶和局促。

  「希望你去守陵前能把你這位好母親的性子給轉過來,否則,想她死的人會很多。」我面無表情地丟下話,再不看倒地的吳皇后一眼,邁出這黴氣熏天的破舊屋子。

  酷暑頓起,鳴蟬聒噪,更讓人心煩意亂。

  千遍百遍地告訴自己,吳家的家破人亡因我而起,吳皇后只是恨極了,才編排了這些話來羞辱我,一個字也不該相信。

  可為何,我的心裡竟會如此忐忑刺痛,仿佛那字字句句,刀砍斧鑿般刻在了心頭,再也抹不去?

  臨水傍柳,翠竹疏朗,碧色盈盈。蕭寶溶所居的翠玉軒籠在竹林之中,天然散去了些熾熱的暑氣,依舊閒逸沉靜。

  我倚著竹,對著深碧色纏枝蓮紋的楹簷,怔忡了好久,都不敢往內行去。

  小落悄悄推我,「公主,不進去嗎?那咱們回書宜院吧?」

  不進去?為什麼不進去?

  我狠狠拍了拍翠竹,引得枝葉晃動,颯颯一片驚響,唇角卻是僵硬的笑紋,「去,去瞧瞧三哥又在忙什麼。若是以往,該是他彈琴或聽曲的時候了……我想聽曲子,這麼大熱天,聽著很舒服。」

  這天委實太熱了,薄薄的月華裙被汗水膩住了,便有些邁不開腿,可又急著想沖到那被綠琉璃瓦擋了熱力的軒中去,走得便有些踉蹌了。

  軒中很清涼,若隱若現的杜衡香氣細細地飄浮著。

  有蕭寶溶輕衣素袖緩緩拂過的地方,似都給濾去了炎熱,自有一種淡淡的薄涼,連心都可以隨之靜下不少。

  斜欹朱漆木榻,蕭寶溶束著發,持了銀壺在手,自斟自飲,眸子不若以往清澈,迷迷濛濛,看來很有些醉意了。

  「三哥……」許是因為到了屋中涼快了,我的腳步一下子便邁開了,急急奔到蕭寶溶前,端過他的翡翠酒盅,問道,「不聽曲兒嗎?怎麼一個人喝著酒?」

  蕭寶溶定一定神,眼底的迷離已散去不少。他放下銀壺,拉了我在跟前坐下,拍了拍我頭道:「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原以為你會待到日暮涼快些再回來。」

  我低頭道:「皇宮裡沒有父皇,沒有母妃,連大皇兄也病著,不太理我,我待在那裡也是鬱悶,還不如回來,還有三哥伴著我。」

  蕭寶溶微笑道:「三哥也不一定能常伴著你。」

  淡淡的酒香無聲地縈出,他的目光愈見柔和,「今後總要多學著自己照顧自己才好,便是三哥不在身邊,也不會寂寞。」

  這樣的話,在我回來後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一向毫不猶豫地認為,那是三哥因為疼我,也成了驚弓之鳥,生怕再出淪落敵手的事,才再三地說他不一定能一直護我,要我自己照顧自己。

  可我今日,卻已忍不住多心--明知不該多心,我還是多心了。

  如往常那般賴在他跟前,我窺伺著他的神情,笑道:「三哥怎會不在我跟前?我早想好了,我便是嫁出去,也不離開惠王府,依然只在家中住著。三哥幫我留心著,找個性情溫和些的年輕駙馬,到時讓我牽著走,我到哪裡,他便到哪裡;如果不聽話,我就讓他在公主府獨守空房,不然將他休了,再找一個。三哥,你說好不好?」

  我仰著下巴笑嘻嘻望著蕭寶溶時,蕭寶溶的臉龐更是白得近乎透明,唇邊也是淡淡的淺紫色,翕動了一下,才唇角微微一揚,「好,你若成親時,住近些,或就住在惠王府都無妨。三哥也盼著阿墨別離開三哥。」

  我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氣。可見吳皇后根本就在扯淡了,聽蕭寶溶的口吻,哪有把我嫁給閔邊蕭彥那老頭的意思?

  蕭寶溶也不喝酒了,用袖子拭了拭我額上的汗水,微笑道:「你一向怕熱,怎的這時候來找我?想聽曲子了?」

  我點頭道:「是啊,想聽三哥彈琴。我一直就在想著,這滿朝文武,論起這琴藝來,大約沒人及得上三哥吧?聽說吳相一倒,跟著樹倒猢猻散的大臣多了,因此朝廷大量提拔新人,不少青年才俊開始冒頭了。我不指望我以後的駙馬能有三哥這樣的琴藝,但至少也該精通韻律……不然,我索性找個武將,有權有勢,又能保護我的年輕武將。三哥,你心裡有合適的人選嗎?」

  「人選……」蕭寶溶喃喃地重複著我的話,忽然抬起眼來,墨玉一樣的眸子泛著夜的深沉和微涼,「你不是有了喜歡的少年了嗎?上次四處圖繪了去尋找的阿頊……找到了嗎?」

  我心頭一陣疼痛,那張帶了少年溫柔純稚的面容在眼前蕩漾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笑著回答:「大約……再也找不到了吧?本就是萍水相逢的,忽然沖散了,哪裡尋得回來?我心裡鬱悶得緊了,不如快找回個比他好的駙馬,便能將他忘了……」

  若是旁的人,見我這麼急匆匆地為自己尋找駙馬,必定笑我不知廉恥,可我知道蕭寶溶不會。我在他跟前已經任性胡鬧了六年,從不掩飾自己心事,他也從不認為我說出心裡話,便有什麼不妥當。

  果然,蕭寶溶低了頭,沉吟了片刻,才深深看住我,很認真地回答:「好,三哥幫你留意著,如果有合適的,再慢慢考慮大婚事宜。」

  他遲疑片刻,又微笑道:「不過,阿墨,三哥提醒你,婚姻乃是終身大事,還是慢慢擇個真心待你的郎君才好,若是倉促了,未必能找著最好的。嗯,轉眼你也不小啦,也不能老說什麼駙馬不好就休了,或丟開另找的話,傳揚開去,對你的聲名可不好。咱們要擇就擇個最好的,一輩子相親相愛才好!」

  我哪裡想找什麼見鬼的駙馬?不過是試探試探他的反應。如今見他並不攔我擇婿,頓時放下心來,嘻嘻笑道:「三哥說的有理。母親也說,找一個可以依託終身的男子最要緊,咱們就慢慢找,慢慢挑吧,不急,不急!」

  蕭寶溶微笑,柔聲道:「不是說要聽琴嗎?我來彈給你聽吧!」

  我正歡喜應聲時,忽然有近衛匆匆進來稟道:「王爺,臨海公府上送來帖子,說今晚大將軍前來拜訪王爺。」

  我一驚,蕭寶溶剛起身準備帶我走向琴台的方向,又跌坐下來,半晌才轉過頭,唇邊也跌出兩個驚詫的字,「蕭彥?」

  近衛答遞上貼,答道:「正是蕭大將軍,說是……文墨公主邀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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