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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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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幾個小部落的俟斤開始小心翼翼地向忽顏進諫,希望皇帝能理解他們的苦衷。然而忽顏卻表現得非常強勢,不但不理會他們的建議,反而讓自己的兒子蕭定西和薛延陀部的大將赴離共同督戰,強迫五隊人馬輪番猛攻陳平關。 各部落不得不持續攻打了一天,終於還是頂不住了。早虯部落的俟斤雙眼通紅,帶著哭腔對蕭定西道:「台吉!我們實在頂不住了,早虯部二千多個士兵,現在只有不到一千個了!打下雲中有多少財物我也不要了,以前攢下的東西,我也送給台吉,請你無論如何,和陛下說說,我們不能再打了,早虯部再也經不起損失了!」 蕭定西眉頭緊蹙,道:「我不需要你的金子。也難怪父皇生氣,他身子那麼衰弱,還帶人將苑軍堵住,不給你們陳平關這邊增加負擔,誰知你們六七萬人卻連這麼個小小的關口都攻不下來!可是你們的情況我也看到了,我這就去找父皇,給你們說說情,我沒有回來之前,你們可還得加勁攻打!」 「多謝台吉!多謝賀蘭勃台吉!」早虯俟斤連連躬身,蕭定西擺擺手,讓他離開,自己騎上馬,向忽顏的駐地奔去。 忽顏的金帳紮在半日路程外的山谷裡。蕭定西趕到的時候,忽顏正圍著一條厚厚的雪狐皮筒,和幾個幕僚商討事情。幾天沒見,他的臉色潮紅中透出蒼灰,嘴角耷拉著,嘴唇紅得像是要滴血,下巴和眼眶卻青黑得像個畫裡的惡鬼,顯得頗為可怕。 見蕭定西進來,幾個幕僚都閉上了嘴巴。蕭定西上前替斜靠在氈榻上的父皇掖了掖皮筒子。忽顏看了他一眼,疲憊地問:「你不在陳平關督軍,到我的帳篷裡做什麼?」 蕭定西看了周圍一眼,欲言又止。 幾個幕僚很有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蕭定西見他們都走出了帳外,才道:「父皇,我覺得不能繼續攻打陳平關了,五天時間,陳平關下就堆積了兩萬多具屍體,各部落的士兵已經明顯不出力了,還沒有攻到山腳,他們就自己往後退,這樣的士氣,再打多久也不會打下陳平關。而且軍中怨言越來越多,我怕再這樣下去,就將我們的屬臣都逼反了!」 忽顏笑了笑,一臉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賀蘭勃,那麼依你看,該怎麼樣去打呢?我不讓薛延陀他們出力,反而要用我西瞻本部士兵的屍體堆上關口嗎?」 蕭定西臉頰發熱,低聲道:「父皇,我只是想說,這麼多天過去,涉州苑軍哪一路援軍真正對我們有威脅,父皇應該已經看出來了,那何必每一路都派兵阻截?不如將分頭堵截的士兵集中起來,先吃掉威脅最大的敵人,然後要麼強攻陳平關,要麼從另外的關口繞路過去,給那些部落屬兵看到些希望,好過我們就這麼和援軍糾纏,始終沒有勝過一場。」 「你那麼急於勝利?為什麼?」忽顏輕聲問。 蕭定西眼睛有些發紅,要儘量控制才能使自己說話腔調還正常:「父皇!別人不知道,可是我們自己知道,攻打涉州真的是為了財寶嗎?我們是在打通回家的路!二弟在聘原生死未蔔,每耽擱一天,我的心就像被抓了一把似的焦急!父皇,不能耽擱了!實在不能耽擱了!」 「孩子,你……咳咳咳……」忽顏沖他微笑,剛說半句話,卻從喉嚨裡沖出一串無法抑制的咳嗽。咳到後來,他抑制不住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蕭定西大驚,一步躥上前去扶住忽顏,張口欲呼,卻對上忽顏狼一樣的眼神,死死盯著他,示意他不能說話,蕭定西只好緊緊閉上自己的嘴巴。 等忽顏終於喘過氣來,蕭定西咬著嘴唇,眼睛裡淚水直打轉,他小聲問:「父皇,你還好嗎?」 「我已經聽見長生天的召喚,就要回到草原大神的身邊去了。」忽顏微笑著說,「賽師傅告訴我,如果我胸口熱得睡覺都蓋不住被子,那就是我的內臟再也承受不住陽氣了。你看我的血已經不再鮮紅,我的靈魂也快要離開這個身體了!」 「不!父皇,不——」蕭定西咬著牙輕輕哭泣,卻也知道父親所言非虛。他本就是強弩之末的身子,聘原皇宮裡醫生聽說他要帶兵出征,都十分堅決地反對,都認為他不等走到大苑,就會送命。蕭定西陪著父親前來,不就是被父親說服了嗎?一輩子征戰的狼王,不願意死在床上,他要最後一次感受戰火。 出發之前,蕭定西已經想過現在這個情況,這是無數個設想之一,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他嘴上說著不,眼睛裡卻已經流露出哀傷的神色了。 兩條乾枯的手臂將他攬在懷中,蕭定西渾身一顫。忽顏不是個慈祥的父親,只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才記得父親擁抱過他。 忽顏在他耳邊輕聲笑:「呵呵……賀蘭勃!父皇現在不會死,我不會丟下你在大苑。不管怎麼樣,我也會支撐到將你們都平安送回西瞻的那一刻!」 蕭定西終於哽咽出聲。小時候,父親是他眼中最強壯的勇士,是最兇猛的狼王。父親的雙臂之間,組成天下最平安的港灣。可如今,這兩條手臂枯瘦得甚至連擁抱他都要微微顫抖。 蕭定西伸出手,反抱住懷中衰老的身軀,他恨不能將自己的血肉分給對方一半,填滿那個骨架仍然粗大,卻已經沒有肌肉的身體。 忽顏輕輕掙開,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話要說給你聽。」他在氈榻邊緣尋找一個支撐身體的地方靠了過去,輕輕一笑,道:「賀蘭勃,你是不是覺得父皇很固執很愚蠢,明知部屬士兵打不下陳平關了,卻還逼著他們去送死?」 剛說了一句話,忽顏又開始聲嘶力竭地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如同沉重的鼓點,仿佛要把內臟都咳出口腔。 蕭定西給他順著背,搖頭道:「沒有!父皇,沒有!父皇怎麼會愚蠢?父皇這一輩子打過多少勝仗!我只是覺得我們西瞻的士兵損失太大,就算拿下陳平關也得不償失。」 忽顏笑著擺擺手:「你不用安慰我。我的金帳距離陳平關也只是半日路程,這五天來,每天都能聽見西瞻士兵的慘叫聲。賀蘭勃,你覺得我像在驅趕他們去送死嗎?」 蕭定西遲疑很久,終於輕輕點頭。 他一點頭,忽顏立即咧嘴笑了:「你說對了,實際上,我就是在驅趕他們去送死!」剛剛咳過血的口腔沒有漱過,牙齒舌頭上都是血,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吃人的老鬼。 蕭定西駭然望著父親,判斷他說出這話的時候,腦筋是不是還清楚。 忽顏輕輕歎息一聲:「他們必須死!在聘原被圍的消息傳來那一刻,咳咳咳……我就決定了,他們必須死!」 他又開始咳嗽:「我們急著撤軍……咳咳咳……他們不死……咳咳……如果他們不死,咱們又必須立刻撤軍,各部族撈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 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咳嗽著,話語在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中顯得十分細小,要非常仔細才能聽見:「咳咳咳……我不得不削弱他們,不得不讓他們永遠沒有我們蕭氏一族強大,否則……咳咳咳,否則……我們西瞻,就不能持續輝煌了!」 蕭定西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是父皇,他們都是我們的屬臣,都是聽從我們西瞻的朋友啊。他們死了,大苑不就高興了嗎?」 「朋友?呵呵……如果阿蘇勒在這裡,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說。咳咳……賀蘭勃,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父皇也不想……咳……讓你知道那麼多,你回去之後,可以找你的弟弟阿蘇勒,問問他,咳咳咳……西瞻這兩百年的歷史上,部落叛變有多少次,我們故意削弱一個部落有多少次。西瞻能從一個和可賀敦、薛延陀沒有多大區別的部落到建立一個統治草原的兩百年國家……又怎麼可能沒做過壞事?至於……咳咳咳……大苑,中原人總不會把事情做絕,就算他們打了……咳咳……勝仗,可真要深入草原……就會……咳咳咳……有無數人攔阻。只要我們退回去,中原人是沒有能力追過來的。威脅我們的還是身邊這些……朋友!聘原被圍,我們無力壓制部落叛亂……所以,必須借著大苑人的手,替我們留下這些朋友!」 蕭定西神情恍惚,呆呆看著父親,許久才道:「可是……父皇,我們在這裡耽擱,削弱的不只是部屬,我們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我們的聘原還在危險之中啊!就這麼拖下去,他們是削弱了,可我們削弱得不是更厲害嗎?」 忽顏沉重地搖搖頭:「聘原就算失守,我們西瞻就不在了嗎?如果是那樣,大苑京都已經失守兩次,為什麼這個國家還在?咳咳咳……算算時間,阿蘇勒該快要趕回聘原了,我已經傳信給他,聘原能救則救,不能救就放棄,我會將我們的精兵交給你,你要把他們帶回去給你的弟弟。記住,不要急,要穩穩當當地走……哪怕聘原丟了也不要緊!哪怕你的親人在城中呼喊,你也不要急。不要心疼女人和孩子,女人可以再娶、可以再搶,孩子也可以再生!只要戰士還在,西瞻就還能崛起。聘原城中不只是我們蕭氏一族,我們蕭氏一族也不是都在聘原!」他喘著氣道,「孩子,咳咳咳……別……別怪我,咳咳……我偏向你的弟弟,你,咳咳咳……你心地太好……你來帶兵……是不會勝利的。你交給阿蘇勒……他會……他會……善待你們幾個兄弟……」他一時之間,咳得喘不過氣,轉眼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噴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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