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瞳 | 上頁 下頁
一六八


  左面一隊侍女手中好似一匹紅綃,但是不管怎麼看,它都更像是一條彩虹、一條由各種各樣紅色組成的光帶。這紅綃本身應該只有一種紅色,但是只要映照在它身上的光線微微變化,都會讓它現出不同的紅色來,大紅、曙紅、洋紅、朱紅、深紅、橘紅、栗子紅、紫紅、玫瑰紅、桃紅,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紅色,流光溢彩,絢麗至極。這些侍女的手也像是伸進了霞光裡,被染得紅得透明。

  陳廣福的聲音傳來:「綏郡富戶有一塊祖傳的紅麴,染出的紅色不同一般,臣命巧匠用上好冰綃歷時三年織成兩匹長綃,後用珍珠為炭才將這紅麴顏色煮在冰綃之上,色成之後曬於城頭,觀者如潮,莫不以為晚霞。故而,臣為這匹紅綃命名『落霞』。」

  青瞳不由讚歎:「名副其實!」

  晉王微微一笑,道:「綏郡以織染聞名,此物在整個晉陽都非常有名,三年前陳大人送了給我,今日拿來奉上,也算是借花獻佛了。」

  青瞳笑嘻嘻地道:「送了皇叔就是皇叔的,陳大人,朕可只能領皇叔人情。」

  陳廣福連忙施禮稱是,四周臣子也配合著笑了幾聲,將氣氛推得更加融洽。

  陳廣福這才指著右邊一隊侍女捧著的東西道:「染了落霞之後還剩下一點染料,臣見池底濾色剩下的漿子雖說輕薄,卻也別有一番味道,就命人試著又染了一匹冰綃。漿子色薄,前後染了上百遍,用了一整年才妥,染成之後臣看了竟是還好。」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耽擱間,這隊人已經走近很多,可以看見她們手中也托著紅綃,這匹綃比起剛才那匹就顯得輕薄很多,遠沒有落霞那麼絢麗厚重。其實綃是一樣的綃,不過是顏色淡了,才讓它顯得輕了很多,輕得似乎比空氣還輕,輕得如同懸在手上落不下去一般,乍看似乎平平無奇,卻越看越有味道。

  如果說剛才的紅綃是光、是霞,那麼這匹就是一縷輕煙、一片薄霧,就如同水墨畫中極淡的一筆,不注意幾乎看不到。然而這淡淡的嫣紅竟能暈開極大的面積,映得侍女們臉頰都是一片懶洋洋的嫣紅,這綃輕輕動上一點兒,都能引得一片嫣紅優雅地流動良久。看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只恐氣大了,就吹散這片軟紅輕霧。

  十八、絕色

  兩匹綃都極長,魚貫而入的兩隊人在離禦案五步遠的地方左右分開拜伏於地,兩匹紅綃就飄飄搖搖地鋪在地上。尤其是後一匹,淡得就像這片地面升起的紅霧一般,青瞳不由輕輕地問:「這個叫什麼名字?」

  陳廣福躬身道:「這個沒有名字,萬歲若為此物賜下名字,則皇恩浩蕩,不但惠及眾生,連這無知之物,也要感念天恩了。」

  青瞳微微點頭,道:「既如此,叫餘霞吧。」類似這樣的奉承話她聽得多了,已經不會像最開始那樣覺得渾身發癢、噁心反胃。有些官員事情還是會辦的,只是說話就一定要這麼說,這也是人家幾十年練成的本領,無甚大礙,將就一下也就是了。

  這個名字立即換來一片嗡嗡的頌聲,不管是不是真覺得她起得好,大夥都誇得好像此人文采風流,天下無雙一般。

  前兩件都可以算作寶物,然而都是些風花雪月的奢侈玩意兒,青瞳表現得如此興致勃勃,一大半還是為了給晉王面子。

  這時候,陳廣福突然將手一指,道:「萬歲,第三件寶物來了。」

  大夥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手托落霞、餘霞兩匹紅綃的侍女突然將手一抖,這兩匹極長的紅綃就被拋在空中,遮蔽了眾人的視線。接著她們左右一閃,露出隊伍最後一個身穿白衣的人來,這人低著頭,滿頭烏溜溜的黑髮柔柔地垂下來,如一匹黑緞。他的腳上沒有穿鞋襪,皮膚白膩得如同細瓷一般,十個小巧的趾甲都微微現出淡紅色,如同十片小小的花瓣。兩匹紅綃的另一端都系在這人的腰上,那腰肢纖細柔韌,如同剛長出葉子的新竹般俊秀挺拔。

  隨著落霞、餘霞往天上一拋,各種紅色頓時如同活了一般遊弋起來,太陽都被奪去了光彩,宴席後面奏起節奏激揚乾淨的樂聲來,那人舒展手臂,跳起舞來。

  音樂是激揚的《蘭陵王入陣樂》,皇家祭祀的必備曲目,青瞳從小看到大,和著這個音樂跳舞的一直都是六十四個穿著甲胄、戴著鬼面的士兵,如今叫一個穿著白衣、舞著紅綃的人來跳,竟然跳出六十四個人都不及的氣勢來。

  入陣,入陣,天地洪流奔騰。
  入陣,入陣,烽火狼煙翻滾。
  入陣,入陣,披堅執銳斬魂。
  入陣,入陣,武王天恩浩盛。

  只見兩匹紅綃在這個舞者的手中像有了魔力一般,遮天蔽日、變幻莫測。每每從你絕對想不到的地方飛出,卻又在你認為肯定不能回轉的時候回旋。

  旌旗揚,戰鼓振,
  車如林,馬如龍。
  風沙泣,雲月昏,
  祭英靈,欲招魂。
  任我——縱橫!

  音樂聲到這裡,那舞者的身子卻毫無徵兆地驟然躍起兩人多高,繼而在空中自由旋轉幾次才落下,讓人不由為人的身體可以有這麼驚人的爆發力而歎為觀止。其實想想就能知道,能將這長達幾十丈的紅綃舞動得如此婉轉靈動,這舞者的身體力量和協調性當然極好。

  乾坤無垠馳鐵馬,
  雄關演兵卷飛沙。
  虎帳談兵,
  不滅敵寇不返家……

  在《蘭陵王入陣樂》那般激越的殺伐聲中,紅色的綃一會兒化成斜插的寶劍,一會兒化成指天的長矛,一會兒又化為情人甜蜜的擁抱、滿城生靈塗炭的歎息……絢麗得讓人窒息。這個孤高的舞者如同在訴說著一代戰神的故事,孤寂又驕傲,悲戚又雄壯,而這一切又在蘭陵王睥睨天下的氣勢中,讓人看到希望。

  他的身體極為柔軟,能合著紅綃做出各種不可思議的姿勢來,卻一點也不做作,如同他就是紅綃中生出來的精靈,而那炫目的落霞、餘霞,不過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華一般自然。白色的身影在這紅光中時隱時現,如同神龍,明明矯健的舞姿,由這人舞出來卻給人說不出的妖嬈嫵媚之感,帶著奇異的如同醇酒般的誘惑,輕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音樂轉為呢喃,那舞者的動作也緩慢起來,卻更加縹緲如仙。

  ……

  翠華里,
  得勝令中一笑罷。
  魑魅代面,
  誰識玉顏賽嬌娃。

  ……

  樂曲到了這裡,大家才想到,因為蘭陵王每逢上戰場,都會戴著一個猙獰的鬼面具來掩飾他極美的容貌。後世人跳《蘭陵王入陣樂》舞的時候,也應該戴著一個鬼面具的,可是這個舞者並沒有戴面具,卻也沒有人看清他長的是什麼樣子。

  於是在婉轉的樂曲聲中,人人都忍不住去搜尋那舞者的臉,然而沒有一個人達到目的。兩匹紅綃似乎故意讓人著急,無論什麼動作,無論什麼角度,或是落霞帶動的霞光,或是餘霞攏住的霧靄,總是恰巧遮住了舞蹈者的臉頰。真是越看不到越是心癢難耐,於是也就越加全神貫注地看,好些人不自覺間,已經將上半身向著那舞者探了出去。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就在最旖旎的時刻,樂聲驟然轉為激揚,那舞者借著一個幾乎倒在地上的姿勢驟然躍起,一匹紅綃在另一匹紅綃上一搭,竟然借力在空中又翻了個跟鬥。

  得勝,得勝,金鞍白羽練澄。
  得勝,得勝,恩信吉和並稱。
  得勝,得勝,廟堂君恩上呈。
  得勝,得勝,麟閣功業永存。

  ……

  兩匹紅綃遮蓋了天幕,落霞、餘霞再沒有比這一刻更像晚霞的時候。這兩條流動著的紅色河流舞在天上的時候,如同上天承認的功業;舞在地上的時候,如同流血漂櫓的戰場;在正面,則如同滿城對勝利張燈結綵的慶祝……

  青瞳這次是真正看得出神了!這一刻,她無可遏制地想起了那個同樣嫌棄自己相貌太過文弱,於是戴著面具上戰場的人。恍惚回到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她在黑暗中俯視著沖進定遠軍大營的敵人,那人臉上的金鷹面具每一根線條都那麼清晰,當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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