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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只有驍羈關守兵才會和真正拼了命的他一樣,對奪回關口這麼執著吧。驍羈關的地勢決定了,無論多少人上來,真正作戰的也大多要靠自己。王庶抹了一把臉上飛濺的熱血,又是一聲大吼,向左前方撲過去。他畢竟是有實力的,別的青州軍身上的血多半是自己的,可是他臉上的血,卻實實在在地來自一個西瞻小軍官,這個被他自下而上砍掉半個腦袋的西瞻人,已經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七個了。

  王庶一般不會去做劈開敵人腦袋這種事,他已經激戰了一個時辰,體力嚴重消耗,而劈開堅硬的頭骨又實在太耗費體力。切斷喉嚨和從肋骨間的空隙刺進心臟一樣能夠致命,但是戰場上的形勢如此混亂,讓他平時純熟無比的套路也出了不小的偏差。本應該劃向喉嚨的一刀砍在敵人頭上,他只有臨時使出全力,不然敵人重傷之下的還擊完全能要了他的命。

  這一刀讓他幾乎脫力。再堅持一下,王庶對自己說,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機會了,再堅持一下。

  「兄弟們,沖啊!」王庶從胸膛深處發出一聲大吼,周圍十幾個驍羈關守兵一起答應,奮力向上撲去。短兵相交的地方,如同沸騰的開水,雙方都在全力搶奪哪怕一寸的土地,誰也不肯相讓半步。

  激烈的戰鬥中,青州關口方向突然飛出了十幾隻蒼鷹,在蒼白色的天空中,蒼鷹烏黑色的羽毛如同鋼鐵鑄成一般顯眼。拙吉眼前猛地一亮,連日繃得如弓弦一般的神經突然鬆弛下來,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對身邊的士兵吩咐道:「吹號角,讓北坡兄弟退回來,不用和他們拼了。」他對著沖在最前面、他已經能看到的苑軍冷酷地點點頭,既是稱讚他們的勇氣,也算跟他們道別。

  青州軍最初並沒有注意到敵人在後退,只是覺得衝鋒變得順利起來,少數沖得最高的士兵乘勝追擊,咬住敵人的尾巴緊緊不放。可是打著打著,王庶覺得不對的時候,除了那千餘個沖在最前面的苑軍,後面便再沒有自己人跟上來了。

  這一發現讓他的呼吸幾乎瞬間停止,衝鋒不可怕,沒有援助的衝鋒就變得十分可怕了。他用很大的力量強迫自己冷靜,咬著牙向下看,努力控制著要衝出體外的猛烈心跳。

  他們已經上得太高,從驍羈關陡峭的半山腰望去,戰場如同平鋪在地上,人們只是密密麻麻的小點而已。卻也能清楚地看到,無數身著黑色重甲的高大騎兵,正毫不費力地在他們隊伍裡穿梭,撕裂他們的陣營如同撕裂一張薄紙。應該是有聲音的,只是他們聽不到,他們看到的都是默然無聲的動作。身著青色苑軍軍服的小點四下散開,流動的紅色在馬蹄下漸漸彙集,從山頂看去,那些紅色慢慢匯成了真花的大小,一朵又一朵地開放著。

  二十二、潰敗

  「加速!加速!」

  「不用瞄準,用最快的速度射擊。」

  「別停下來,別和他們糾纏。」

  鐵林軍大將圖可唶命自己的親兵,分散到八個方位快速傳達命令,自己身邊只留下十幾個親兵保護。苑軍並不是太好對付,他們防禦在前,精兵在後,結成了一個弧形的崅月陣。並且不斷流轉,將筋疲力盡的士兵包進來,將休息完畢的士兵吐出去,如同一把前銳後鋒的鐮刀。崅月陣慢慢向山腳下推進著,看上去堅固而危險,若不是驍羈關的地形所限,無法讓崅月陣保持陣形向上,這把鐮刀足以將驍羈關剃成平地。

  大苑的戰陣太過強大,幾十年前,曾有大苑將領在犯下無數次指揮錯誤後,被西瞻軍隊逼到江邊絕地。苑軍卻在缺少糧食和箭支補給的情況下,面對整整比自己多五倍的敵人,仍然堅持戰鬥了八天。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下,戰役結束後,西瞻的傷亡竟然是苑軍的三倍。所以成陣不戰,這是用人命換回來的經驗。

  圖可唶眯著眼睛看著前方,佈陣的人是個高手,陣式一定是刻在他的腦子裡了,前後左右佈置得這般分毫不差。然而越是這樣對西瞻軍越有利,因為此刻面對西瞻軍的崅月陣是反方向的。進攻力量在離他最遠的地方,而直面他的卻是剛剛退下來筋疲力盡的傷兵。

  圖可唶不由暗暗贊了一聲:「草原大神保佑!」

  他們這一路急趕,原本十天的路程居然用了六天就到達了。但是大青山關口就那麼窄,大軍只能排成一線,從狹小的關口中一點點擠出來。再怎麼有效率,這片刻出來的也只有跟在他身邊的數千鐵林軍騎兵,不過用來對付丟盔卸甲的殘兵已經綽綽有餘。

  崅月陣首尾相顧,左右牽連,原本是為了相互照顧,此刻卻變成了相互牽絆。西瞻騎士的確不必浪費瞄準的時間,只要將弓箭射向人群便可。然後撥轉馬頭繞開,再射,再繞開,和自己人交錯而過,然後再度回轉,周而復始。看著轉過很大距離,西瞻兵實際的進攻卻不分散,他們的目標始終是崅月陣那十幾處地方,不管那處地方換了多少敵人。

  鐵林軍還有些不習慣這種戰鬥方法,他們習慣的是利用身上鐵甲的優勢,直接用馬蹄去衝擊敵人的陣營。可是面對已經成形的崅月陣,西瞻騎士們無一例外地選擇服從主將命令,儘快適應新的戰法。而新戰法的成果立即就顯現了,無論陣形怎麼變化,總會有人中箭,慘叫聲和咕咚咕咚摔倒的聲音不絕於耳。

  儘管青州軍中也有弓箭手,不過等他們擠過來的時候,崅月陣的後方已經傷亡慘重了。雖然他們也舉起手中的弓箭還擊,不過站在地上射出來的箭很難給騎兵造成大的傷亡,大部分羽箭都被高速奔馳的戰馬甩在了身後。少數命中的羽箭被鎧甲一阻、馬速一帶,也頓時失去了大部分力道,無法造成致命傷。受了傷的鐵林軍官兵也不做任何停歇,飛一般插向崅月陣另一個攻擊點。

  王庶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他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結果。數以千計的騎兵們在圍著他布成的戰陣兜圈子,青州軍在拼力射箭還擊著,可他卻幾乎沒看到鐵林軍有人落馬。

  他高高在上,幾乎可以看到整個戰場。於是他親眼見到了以騎兵為主的草原人的遊擊戰術,親眼看到了堅如磐石的崅月陣,在敵軍不停進攻的方位出現了十幾道缺口,親眼見到了敵人雖然打開缺口卻不急著突破。看著黑色的身影影子一般靠近,又羽毛一般飄走,循環往復,連綿不斷。每一次往返,都讓無數青色的小點倒下,每一次往返,都讓王庶對自己的信心崩潰。

  從關口出來的西瞻軍越來越多,終於,在鐵林軍大半兵力沖出關口後,一隊黑衣黑甲的騎士,簇擁著一個戴著金色面具的人走了出來。那人舉起手臂,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頓時,西瞻全軍爆發出山崩地裂的大喝。

  這一聲大喝,遠在山頂的王庶都聽見了。隨著這聲大喝,西瞻軍縱馬向前,向崅月陣全力沖去,如同山洪撲向窪地。在這般聲勢下,已經堅持到極限的崅月陣,不可避免地開始崩潰了。

  在一片黑色的大潮中,無數青色的小點不斷地被從戰場的這一頭推向那一頭,剛被一股黑色的洪流擊碎,又被另一股黑色的洪流包圍。在一次次的顛簸中,青色的小點顯得那般脆弱無力,他們越來越少,越來越散,終於再也結不成像樣的陣形了。

  這一戰之後逃走多少、殲敵多少,西瞻人並不知道,因為戰後統計不是這些戰士的工作。這以後許多場戰役都和這次一樣,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國家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因為在這麼惡劣的地形下突擊,振業王並沒有隨軍攜帶身體孱弱的文職人員。這些戰士的任務只有一個——在他們視線範圍內,再也沒有站立著的青色身影,就像現在一樣。

  得勝的西瞻軍,一隊隊繞過戴著金色面具的人,在馬背上向那人躬身施禮,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響徹青州的天空。大苑戰陣的無敵神話,就在這一聲聲歡呼聲中,在王庶眼睜睜地注視下破碎了。

  王庶死死地咬緊牙關,死死地盯著那戴著金色面具的敵將。從山頂望下去,那人也只是一個黑色的小點,可是那一點金光卻仿佛有魔力一般,緊緊鎖住王庶的眼睛,竟然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下方的戰役奪走的時候,一支冷箭帶著陰風,悄無聲息地奔向他的心口。

  「小心!」王庶被人猛推了一把,那支箭插到了另一名苑軍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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