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青瞳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他正全神貫注地畫著,一雙女鞋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他面前。老者用眼角余光看到女鞋,驚得一下跳起,慌道:「阿黛,我、我不是……我只是看看……你別生氣,我睡不著,我真的只是看看……」

  阿黛面上若是怒氣,他還不心驚,可她臉上卻半點怒意也沒有,濃濃的都是哀傷,滿滿的都是熱淚,似乎心都碎了。

  老者心裡也尖銳地痛了一下,輕輕道:「別這樣,都是我不好……」

  一串眼淚立即從阿黛眼中滾落下來:「你的命已經還給大苑了。我的女兒死了,兒子死了,連你也差點死了。老傢伙,你的命是我的。」她撲到老者身上痛哭起來:「你的命現在是我的,不要再給別人了,不要給別人了……」

  老者臉上的肌肉也顫抖起來,心像被挖去一塊那麼疼。懷中這個女子,他負她良多,實在不能再對不起她了。但是青州,那麼重要的青州,他也實在放心不下。

  左右為難,他輕聲求道:「阿黛,別這樣,讓我做點什麼,哪怕讓我出個主意,行嗎?青州若失,大苑危矣!我就出個主意,我不露面,只要麟州總兵看見我的主意,我也算盡了力了,行嗎?」

  他焦急地看著阿黛,期望她能同意。過了許久,他幾乎認為沒有希望了,一個聲音才輕輕響起:「你把你的主意寫下來吧。」

  老者大喜,轉身奔回家中拿出紙筆,隨手研了幾下墨,就急急寫了起來。

  阿黛慢慢跟了進來,出神地凝視著油燈下那顆已經花白了的頭顱。出個主意?隨著形勢的逼近,他能安心只出一個主意就罷?主意若有用,危急之時,帶兵的將軍能不去找這個出主意的人?

  當初把家搬到這苦寒之地麟州,不就是因為此處兩百年不曾打仗,是個可以安心過日子的地方嗎?難道真的是天意,這樣也躲不過?

  老者仍在專心地寫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阿黛的眼神越來越尖利。毫無徵兆地,一隻素手突然擊在他後頸上,他立刻失去知覺,毛筆在紙上點出了碩大的一團墨蹟。

  第二日鄰居起床,卻發現在這小山溝住了一年多的老兩口不知去向,家裡的東西卻絲毫未動。又等了一日也不見人,鄰居正準備報官,突如其來的消息,就讓麟州上下沒心思理會這等小事了。

  百年複幾許,慷慨一何多。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老去又如何。楚越等閒耳,肝膽有風波。

  二十、消息

  河裡有東西流下來的消息不知是什麼時候傳開的,反正現在麟州的居民全都蜂擁而出,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在大金川沿岸,以十足的幹勁打撈著河裡的東西。

  群眾的熱情並不是來源於愛國,而是對鄰居的眼紅——

  「聽說張三家撈上來三個鐵鍋,其中一個還配了鍋蓋。」

  「快看,李四那根毛竹扁擔,嶄新的呢。」

  「王五,你小子好運氣,我家正缺個銅壺,要不我拿撈上來的菜板和你換吧。」

  「咦,你這兩隻鴨子……也是河裡撈的?栓子他爹,快去快去,你死人啊,走這麼慢,帶上漁網趕緊跑。」

  隨著物品撈上來的蠟封自然也落進群眾手中,雖然有些被人隨手扔掉,但還有很大一部分人有足夠的好奇心,想知道裡面是什麼。幾個識字的人湊一湊,這場兩國大戰的最初一封戰報,就被麟州老百姓站在河邊解讀出來了。

  「第幾天了?」嚴鄭皺著眉頭問。

  「第四天。」王庶疲憊地回答道。從他這個角度仰望,驍羈關如同一直插進青白色的天空裡,陡峭得令人絕望。

  「麟州到底有沒有得到消息?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大人別急。」王庶道,「麟州肯定已經得到消息了,大概是驍羈關太過陡峭,山那邊打起來我們也看不見。」

  嚴鄭歎了口氣:「如果是那樣還好,可是青州這面,西瞻人的防守絲毫不見薄弱,不像兩面受敵的樣子。驍羈關失守,責任重大,麟州本來就沒有輔助驍羈關的責任,我只怕麟州太守不願意和我們一起背這個黑鍋。」

  王庶看了嚴鄭一眼,心道:你把黑鍋扔給趙子雄,別人就算真把黑鍋扔給你也是天理。這當口當然不是算賬的時候,他安慰道:「大人莫急,此事沒有可能。青州若是失陷,麟州就是首當其衝,西瞻人必然要拿麟州開刀補充物資,麟州太守不敢不盡力。以前趙將軍用三千人就可以駐守驍羈關,現在西瞻有五千人,就算同時應付兩邊,一時三刻也不會露出堅持不住的跡象,我們加緊攻城就是。」

  嚴鄭強打起精神,動員士兵攻城去了。他不知道該和士兵們怎麼說,說消息沒有遞出去?那絕望就能擊垮軍隊的戰鬥力。說消息遞出去了?既然明知道消息已經傳遞出去,明知道再等等就會有援軍,再讓士兵去送死就沒那麼容易。所以他只好說現在還沒有麟州方面的消息,鼓舞士兵再堅持一下。然而沒有消息帶來的焦慮同樣也是軍隊的敵人,他用盡方法,從許下重金到嚴苛軍令再到身先士卒,苑軍進攻的勢頭仍然不可避免地低落下來。

  直到嚴鄭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終於有一塊從驍羈關上落下來,差點砸中他的石頭挽救了他。那其實不是石頭,而是被寒風凍硬了的泥土,泥土裡被人澆上了水,結了冰的泥巴硬如鋼鐵。這塊冰石從山上滾下來和真正的岩石山體無數次相撞,也只在表面留下坑坑點點的白印,絲毫沒有損壞它的形狀,可見它的堅硬程度。

  被這樣的「礌石」砸中,和被真的石頭砸中的下場沒什麼兩樣。嚴鄭躲過這塊差點要了他命的石頭,不但不驚,反而高興得幾乎跳起來——驍羈關頂上沒有礌石了!驍羈關的儲備他最清楚,因為驍羈關的一切物資,都是他這個流州總兵負責提供的。即便是這幾天全力進攻,也不會消耗完關上的礌石。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西瞻人現在真的在兩面受敵,而且另一面戰事更緊張,才迫使他們把主要物資運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嚴鄭精神大振,揮劍叫道:「援軍到了,大苑的兄弟,我們加把勁,援軍到了!」

  眾人齊聲歡呼,這個消息給疲憊不堪的身軀注入了新的力量。

  咚——咚咚咚——咚——在震天的鼓聲中,苑軍又一次努力,向驍羈關發起衝鋒。

  驍羈關頂上,西瞻的郎將拙吉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這幾日他上火可真上得不輕。眼睜睜地看著浩浩蕩蕩的物品大軍順流而下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放棄驕傲,提前放出了那只發信號的飛鷹。

  他也知道鐵林軍重甲騎兵翻越酷寒的高原是多麼艱苦,預定時間已經十分緊張,匆匆趕來的話,沒有整隊時間,必然會造成不必要的損耗。然而現在的形勢已經刻不容緩了,如果讓麟州的駐軍,在孫元帥進攻之前拿下驍羈關,那西瞻的軍魂、振業王手下最大的籌碼鐵林軍,就等同於斷送在他的手裡。每每想到這兒,拙吉就無比焦躁起來,經歷了無數次征戰,他深知焦躁對於統帥乃是大忌,卻偏偏無法抑制。

  他十分想用敵人的鮮血緩解這種焦慮,如同前幾日一樣,他遠遠地看著自己的士兵只需要在高處動動手指,苑軍就像秋收的莊稼一般,一片片倒在驍羈關山腳下,這些青州軍直到死去,連他們的身影都沒看到,他那盛夏喝了冰酒般的心情,冷靜、自信,還有暢快。但是現在他註定不能享受這種暢快了,因為在山的另一面,敵人已經能看到他們了。

  驍羈關向著青州那一面的確是天塹,但是對著麟州的這一面卻緩和了不知多少倍,和另一面比起來,如同好客的小姑娘。

  很多人為的痕跡表明,驍羈關原本沒有這麼好客。那幾條可供軍隊上行的山道分明是人工開鑿出來的,那許許多多足以阻礙弓箭的灌木也是人工種植的。驍羈關的兩面,就像一個刺蝟的背部和腹部一般,一面幾近堅不可摧,另一面卻容易下嘴得多了。

  如果拙吉像貴豈來一樣喜歡研讀中原的歷史,知道大苑開國之初,在內地所有的州府都拿下的情況下,偏安一隅的青州和流州就是因為有驍羈關扼守,整整堅持了三年才被攻破,在這小小關口付出的代價,抵得上西北全線戰爭的總和,就知道大苑為什麼要磨平驍羈關這一邊的棱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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