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秦始皇之繾綣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夷簡俯視道路兩邊,路人百姓紛紛避諱跪下,直到隊伍走出數裡遠才敢抬起頭遙望,咸陽城又到初夏,護城河水波光粼粼,瓊花開,河水盡頭的青瓦屋宅依舊,可惜無人居住,有時她真有股衝動,想停下輦車,回屋宅內看一看,是否床榻上還鋪著那條黑色綢褥,是否地面一塵不染。

  咸陽西城,一名倜儻青年見此陣勢,問路人:「這是怎麼回事,王宮裡的人都要去哪?」路人告訴青年,「大秦太后薨,大王攜文武大臣後宮去雍地奔喪。」

  青年道謝走開,矯健的身體迅速閃進一條舊巷。

  十七日傍晚,奔喪隊伍到達雍地宮,浩浩蕩蕩的人陸續通過宮門,太后入殮,黃金棺槨置於正宮大殿中央。

  所有人走到大殿外,趙高在走廊裡高聲道:「王長子公子扶蘇進殿憑弔!」

  夷簡蹲下身,拍乾淨扶蘇身上的塵土,交待:「進去不要害怕,她是扶蘇的奶奶,史官大人怎麼說你就怎麼做。」

  扶蘇神情凝重的點頭,夷簡牽他的手走進大殿,到門口,史官大人道:「請王長子公子和夫人行跪禮。」葬祀中,沒有賜封的後宮通稱夫人。

  扶蘇和夷簡跪拜,磕頭。

  「請王長子公子和夫人上前覲見太后尊體。」

  夷簡拉扶蘇站起身,抬眼,看見嬴政,他側立在棺槨旁,冰灰色長眼掃向夷簡,兩人再見,如此對視,這是四年來的第一次,夷簡心不能平靜,他的臉頰下巴蓄滿胡渣。

  扶蘇抬步走到棺槨前,仰頭望一眼父王,又低頭凝視太后趙姬,她的面孔扭曲,扶蘇探手在她的臉上,想撫平她的額頭,嘴唇……然而除了頭髮,她哪裡都不能再動,撫不柔和,扶蘇的眼淚含在眼眶,手縮不回來,他同時繼承了母親的重情和父親的沉定。

  嬴政拉回扶蘇的手,正色道:「人死前都要經歷痛苦扭曲。」

  《周》裡有一個詞叫笑含九幽,如果心安,了無牽掛,那死而無憾,到了地下埋葬的九幽也會帶著笑容,扶蘇想反駁父親,然而看到他枯憔的眼神,他開口:「父王,憑弔的人很多,扶蘇先代你陪太后。」說完,他逕自跪在棺梓旁。

  嬴政目光落在他臉上,他一雙長眼,像是從他身上剝離,這一雙眼共同遺傳自她,躺在棺槨裡的冰冷冷的女人,嬴政抬眼,視線驀然轉向夷簡,道:「跟我過來!」

  ……

  (二)

  夷簡跟他去內殿,外面後宮和大臣們的憑弔緩慢而隆重,扶蘇作為長公子陪伴守孝。

  內殿裡無外人,嬴政疲倦的在長椅上坐下,從袖口裡取出一隻狹長絲錦盒,遞給夷簡,夷簡接過,「打開!」他說,夷簡打開盒蓋,絨布中間有一隻如意形玉石印,「是太后印璽!」他微閉目,側倚上長椅靠背。

  夷簡不明所以的看他。

  「寡人不打算額外封賜你後位,」但是人有禍夕旦福,快的時候可能來不及安排很多人的命,「你拿著太后印璽,將來不會有人為難你。」

  夷簡合上錦盒蓋:「如果哪一天你先離開了,就叫我一道殉葬吧。」這也是大秦祖制,沒有任何銜位的後宮一律陪同君王下葬。

  「你不是畏懼死嗎?」

  「我早就想好,活的時候好好的,高興的活,死的時候,可以提早二十年。」

  「呵呵呵……」嬴政突然笑出聲,「你就能肯定要比寡人長壽二十年?」

  「我比你年輕六歲,身體一直很好。」夷簡注視他,四年來,這是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她果真看見了他兩鬢處延續向後的銀髮,寥寥點撮,夾雜在漆黑的長髮裡。

  短暫的溫馨,「下去吧,太后印璽收好,否則就真要陪寡人下葬。」嬴政擺手。

  夷簡離開,帶走這硯如意玉璽印,不屬於她的東西,也用不到,但因為是他給的,是他母親的遺物,她替他好好收留。

  雍地祖宮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喧嘩,擠進這麼多人,三百年前,王都遷徙咸陽,它逐漸破落,孤寂,三百年後,它直到深夜還燈火輝煌,超度靈魂的道士高舉冥器,圍繞太后梓宮作法擊鼓。

  漸入夏季,尊體不宜久留,第三天黎明出殯。

  太后國葬,這一天全雍地都不見紅色,家家梁頂罩上白綾,素衣袖口系黑麻,入土時扶蘇站在秦王身邊,第一把泥土由他灑向棺蓋,陪葬宮女閹人蹲在泥坑裡大哭,被侍衛包圍著不敢反抗。

  扶蘇遠瞰他們,仰頭對嬴政說:「父王,賜他們毒鴆吧!」

  嬴政目光掃過土坑裡一張張面如死灰的臉,沉默許久,答應。

  又是殘忍的墓葬,夷簡心裡難受,王室不懂生命珍貴,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才能取締這種慘絕人寰的活祭,也許這不是嬴政一個人的殘暴,是整個統治王朝的殘酷,其實說到底哪個王朝不是?

  禮俗完畢,回咸陽,隊伍最前擊鼓鳴鑼,緊跟馬隊清道,黑色秦旗中央,車隊兩側,大小官員前後呼應,大臣後宮依序全部駟馬並駕,唯有天子金色六馬輦車居於正中。

  車隊行駛,扶蘇臉色忽然不對,夷簡問他:「是不是連續幾天沒睡好,累了?」誰知還沒輪到回答,他驀地俯身,嘔吐不止,額頭也滲出冷汗,片刻嘔吐物竟成瀝色,扶蘇幾近暈倒,夷簡驚,忙扶起他後背,急喚,「來人,快叫太醫。」

  夷簡和扶蘇所乘馬車嘎然而止,周邊侍衛見狀立即馭馬向前,到六馬輦車旁稟告:「大王,公子扶蘇忽然病倒。」

  前座的尉繚止馬,嬴政步下車輦,道:「去傳太醫!」

  侍衛匆匆掉轉方向,整個車隊相應停滯,嬴政向後面走,一路人群沉默,所有人都清楚公子扶蘇是大王唯一寵愛的兒子……

  夷簡抱扶蘇坐在馬車內,片刻,竹簾掀,卻是嬴政,「太醫呢?」夷簡焦急,嬴政張開手臂,道,「把孩子給我。」夷簡連忙抱扶蘇俯身,嬴政接抱起,一隻手鬆開他孝衣前襟,讓他呼吸順暢空氣,夷簡跟著下車。

  幾個太醫氣喘噓噓而至,手裡拎著藥簍,迅速替扶蘇號脈,察看眼瞳,舌苔,半晌,診斷結果出,太醫夏無且說:「公子扶蘇這幾天夜裡著了涼,加上脈象紊亂,瞳孔看似受到驚嚇刺激,大概年幼,看見上百人殉葬,心裡難受恐懼。」

  夷簡瞭解,他請父王賜他們毒鴆,是不想看見他們被活埋的痛苦。

  「不該在他面前活祭!」夷簡握住扶蘇的手。

  「看的多了也就不再恐懼!」嬴政冷聲道。

  「我是該慶倖他還有一顆悲憫的心。」

  「悲憫?吳王悲憫,不過十年,勾踐滅吳,趙武靈王悲憫,自食其果,餓死沙丘,白起悲憫範雎,反被範雎誣陷,自縊。」

  「……」

  夷簡沉默,這個戰亂的世道,她有時候不知道什麼叫對,什麼叫錯。扶蘇喂藥後,嬴政徑直抱他坐上馬車,夷簡跟進,在他身邊坐定。

  車隊再駛,一路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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