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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雍地——

  嬴政匆匆的進長安君府,雙頰至下巴的青髭濃密,到成蛟梓宮前,再看一眼他絹絲下平靜的臉,終向侍衛擺手,「蓋棺!」他沉聲道,成蛟生前未先建造陵墓,照祖制他要安葬在秦東陵,東陵內全部夫妻合葬,沒有孤零零一墓,天地厚土,陰陽相配。

  沉眠於黑暗的地下,他不會讓他永世孤獨。

  有侍衛上前報:「大王,東陵粘土已開封,後日早晨長安君殿下該出殯。」

  嬴政手指劃過靈柩邊沿,命:「長安君未過門的夫人,殉葬,後日一同葬東陵西室。」

  令下,府裡驟然靜寂,所有下人都惶恐的看向嬴政,因為自古以來,有夫人殉葬,那麼就代表一定有下人陪同,長安君尚未舉行大婚儀式,所以之前下人們以為這一次一定不會有夫人殉葬,然而大王的一句命令,讓所有人不得不驚恐萬分,而至於哪些人將被選為夫人的陪同,也直到最後封土一刻才知曉,被活埋進泥土。

  ……

  鄭夷玉站在院子裡,一群侍衛忽然從外面湧入,夷玉抬頭看他們,為首的侍衛恭敬行禮,開門見山說:「夫人,大王令你後日殉葬,請你隨我們回房,這兩天不得再出門。」

  一個人突然獲悉自己將死,且以什麼方式死,很無奈,夷玉是人,雖然性靜,然而聽到這樣的命令,她的心中還是有一閃而逝的……懼……僅僅也是一閃而逝,秦王到底殘忍,也罷,一口氣而已,含在嘴裡,殉葬的痛苦眨眼消亡吧!

  無可奈何,夷玉仰天望空中的飛鳥,這一世要倉促結束,來世,能不能讓她自由自在的……自由自在的奔走四方,看一看生命不息的河川,看一看冰雪素裹的北國,哪怕是荒漠貧瘠的匈奴,她也想親眼看一看,中原之外,海河之外,又是怎樣不同的世界,活過,總該留下痕跡的……

  (四)

  冬天的氣候乾燥,宮裡原先準備大王婚典的喜慶被及時撤換,換上淒哀的素色。夷簡感覺這些日子過得迅速,總是不知不覺一天結束,從早上太陽升起到傍晚夜幕,好像極短功夫,怪不得以前在新鄭,母親常感歎,光陰荏苒,記憶裡還在自己未出嫁時,轉瞬女兒們都一個個花般綻放。

  回到王宮的第三天,下午,夷簡見一群宮女聚在小宮門口曬太陽,聽她們似提到長安君夫人,夷簡叫來若,問她:「她們在門口談論什麼?」

  若神色看起來有些悵然,說:「公子你記得上次在圍場二殿下說要娶的夫人,剛才從雍地回來的侍衛傳,大王昨天已經命她要為二殿下殉葬,明天早上吧,以前我們宮女都羡慕她能得到二殿下專寵,竟向上天發那樣的誓……」

  「你說什麼?」打斷她,夷簡心跳陡然一停。

  「你不記得嗎,二殿下在天壇上說只娶她一個的,長安君府裡將只有她一位夫人,大王是怕二殿下到地下孤單吧,所以要她去殉葬,聽老宮女們說,以前先王崩,也有很多後宮夫人陪葬,宮人們都很害怕……」

  若又繼續說了什麼,夷簡忽然全聽不見,眼裡只看見她的嘴唇在一張一翕,腦子卻一遍又一遍的兀自重複殉葬,殉葬……天旋地轉,仿若天塌,數不清的樹影與宮牆交錯,半晌,若感覺不對,問:「公子,你怎麼了?」

  「我要……出宮……」意識反應過來,夷簡倏地往小宮門外跑,若忙在後面叫,「沒有大王的准許,你不能出宮。」夷簡不理,沿著長巷拼命的往後宮入口去,一路有宮人看見也僅詫異,不清楚事情始末沒人會阻攔,對後宮夷簡已經熟悉,她奮力奔跑,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趕到雍地,跑到中門,終於有侍衛把她攔下。

  「尉繚呢?繚都尉,我找繚都尉。」夷簡焦急。

  片刻,尉繚至,夷簡不等他開口便逕自說:「尉繚,我要去雍地見政,秦王,我必須現在就走,你替我備馬,替我備馬,行嗎?」看天色,接近午後未時。

  尉繚注視她,少頃點頭,叫部下備馬,夷簡感激。

  又是漫漫官道,馬背上夷簡想哭,想起陵墓穀底的深吻,他極盡溫柔,長安君薨,他叫她好好的活,可是才幾天而已,他下令別人殉葬,都是真實存在的生命,他難道無謂嗎。茫然策馬,馬蹄無意踢翻集市灘頭農菜,背後商販大罵,夷簡不覺,冷風鑽進她的頭髮也不覺得冷,血液似乎奔騰。

  天黑透,高空昏沉,月亮隱沒到雲層後,馬兒不禁降慢了速度,馳程過半,經過那口石塊砌成的水井,好像依稀還能看見他一身暗紋黑衣,遠遠的向她緩步走來,她送他的那幾粒綠色種子,還散發出獨特的荷葉異香,「你就送我如此廉價的嫁妝!」這句話猶如在耳,他的聲音,味道,早已經融進她的心裡。

  一夜,她神情恍惚,很想就乾脆這麼倒下來大睡,什麼都不知道,然而她停,時辰不會停,它從來不為任何人停,在寂無聲息中慢慢流走,悄悄的偷走人世間的歲月,光陰,在人的臉上刻下印痕,風霜,等年邁,乍一回頭,已然老矣。

  天,終漸亮……

  清晨——

  長安君的靈柩被抬往東陵,千人送葬隊伍慢行,白色的冥錢在半空中一路飄灑,抬棺的扛夫身穿孝服,所有人面色凝重,秦王和室宗贏氏子孫的車轎位靈柩後連綿。

  隊仗中間,夷玉一身大紅色的綢嫁衣,寬緊的絲帶高束起腰腹,顯得妖嬈美豔,厚重的黃金頭飾寓明她高貴的身份,手腕一雙金色手鐲,這是長安君殿下的信禮,被紅綢圍繞,夷玉著淡妝,坐在素紗垂落的馬車裡,被風吹起的容顏無不讓路人驚歎。

  浩蕩的人群最末,是百名山中修道的方士,他們身穿道服,手執法器,一路口裡始終念念有詞,吹奏敲擊手裡的器物,誦文,為死者送魂……

  晌午到東陵,棺槨抬進西室,親人告別,方士在棺頭覆上黃金太陽,月亮,北斗圖案,在內室整齊堆放華貴葬品,時辰到,嬴政宣:「入室,安土!」

  長安君母妃傷情,緊抱著兒子的棺槨不放,哭不出聲音,淚流滿面,有女眷們看得心酸,跟著一同落淚,然而時辰耽擱不得,侍衛將她拉開,攙扶到一邊,棺槨靜靜入室,長安君從此永隔。

  嬴政蹲下身,掬一把泥土輕輕放在棺蓋頂,起身,神情淡漠,向身後侍衛們擺手,爾後緩步走出長陵,冬天的太陽從頭頂射過來,陽光止步于陵墓石門。

  夷玉和衣躺進為她準備的紫檀木棺,一個活人,就這樣被殘忍的入殮,她的臉色慘白,沒有人為她悲傷,這是她的榮耀,到地下永世的陪伴長安君,棺木蓋嚴一霎,她的世界徹底黑暗,沒有一點光線,瞬間對死靈的恐懼,人性的本能讓她下意識手抓棺頂,抓出劃痕,厚重的紫檀木發出燥心般的刺聲,緊接而來的是喘息,黑暗裡呼吸一點一滴被抽空,喉嚨口的氣出不來,悶在胸口,腿無力的抖動,扭曲。

  只期盼,下一世的人生,女人不再作為一個男人的附庸,天底下不再有慘絕人寰的殉葬,閉氣前,她多想再看一眼韓非,不知道下一世,她是否還能記得他的臉……黑暗裡,她的眼角終流出淚來,就這麼結束了吧!

  土,一塊一塊的鏟落在棺蓋上。

  (五)

  夷簡策馬匆忙的停在長安君府前,大聲問門前侍衛:「大王呢?大王在什麼地方?還有長安君夫人在府裡嗎?」

  侍衛認識她,回答:「大王和室宗們早就去東陵,長安君夫人也在東陵,該入殮了吧……」

  夷簡心裡一凜,揮鞭就跌跌撞撞的向東陵奔馳,腦子一片空白,腿卻不由自主的抖動,一時間渾身好像不聽使喚,提不出力氣,沿著一路的冥紙,夷簡的馬蹄片步不止,抓著韁繩的手指通紅,勒出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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