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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胤禛蹙起眉頭,掃了一眼那太監,正待說什麼,璫璫開口道:「皇伯父,您為什麼要把我送給她做女兒?我不要!」我倒吸了口涼氣——看來他們都已聽到。轉念一想,那又如何?他在不在場,我一般這樣說。

  胤禛眉頭皺得更緊,道:「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

  十三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沖他搖搖頭,笑著對璫璫道:「我也沒要你做我的女兒啊!你額娘生了你,你皇伯父養了你,我可什麼都不算!」

  璫璫瞪住我,上前一步,還待說什麼,十三已經叫了丫鬟過來,只簡短地吩咐道:「帶她去練字。」那丫鬟請過安,攜了璫璫便走,那孩子雖然不樂意,還是彆彆扭扭地向外走著,邊走邊小聲嘟噥道:「她自己說不去我們家的,她不配。壞女人,賤妾!」聲音很小,我卻聽得一清二楚,這般訾毀的話出自一個小孩子之口,真不禁讓人膽寒。正發驚,十三已經大步跨上前,從那丫鬟手中將璫璫一把拽了回來,厲聲道:「誰教你說的?」璫璫昂著頭,道:「沒人教我,我就知道。」十三怒意更盛,揚起手來狠狠打了下去。

  一聲脆響,璫璫顯然被嚇得沒反應過來,嘴唇顫抖,臉紅紅的,梗著脖子說不出話,身子晃晃又立住,可憐兮兮。

  我歎了口氣,忙上前拉開十三,道:「你還和她計較,她懂什麼?這個時候打她,平時該管教時你們幹什麼去了?」

  十三硬生生收回了手。璫璫這時才緩過神,大滴眼淚順著臉淌下來,大叫道:「又為她!又為她!」掉頭便往外跑,邊跑邊亂七八糟地嚷著:「她自己沒家,她自己沒女兒,她就搶別人的,就搶別人的……」我的胸口一悶,竟哽住了。胤禛一直只是冷冷地看著,這時忽地站起身來,正待他說什麼,只聽璫璫的聲音止住,一個女聲斥道:「你再說一句!把眼淚給我憋回去!」

  是葉子。我無奈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轉過身去,我福了福身,沖胤禛道:「皇上,若是現在沒白綾,芷洛可以回家等麼?」

  胤禛冷哼了一聲,揮了揮手。正這時,葉子沖了進來,她顯然剛勉強平復了心情,安也不請,直走到我身邊,只淡淡掃了十三和胤禛一眼。十三正側頭看著我,我靜靜地看了他一眼,竟恍惚間覺得他眼底藏著許多似曾相識的東西,是什麼,我說不清,也沒力氣猜了。而那邊胤禛顯然已經冒火,可葉子只作不見,拉著我便走。

  忽聽胤禛沉聲道:「今日人人都反了麼?」

  葉子轉過頭去,看著他道:「臣妾倒覺得,今日人人都瘋了。皇上不必動怒,您要賜什麼,我都和洛洛一起便是了。」說完拉著我的手繼續向門外走去。

  我低歎一聲,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一動,不再說什麼,回握住她的手,一併前行。我們已經多久沒有這樣肆意了?三十幾歲了,兩人漸漸地安之若命,以為自己可以適應、可以接受、可以忍受、可以改變自己。而實際上,我們還是我們,逼急了便對著老闆拍桌子吹鬍子撂話說:我不幹了的鈕鈷祿葉子和佟佳桑璿。

  我和葉子相視一笑,留下身後我們曾經或正在深愛的兩個男人。唉,他們算什麼?身邊的女人才最重要。

  這時,有人靜靜地開腔道:「放心。不想進怡親王府,也用不著三尺白綾。」是十三。我有一刹那很想回過頭去看看他,看看他臉上的表情,可一刹那過後,我只是握緊了葉子的手,轉出門去。

  到了宮門口,我摟住葉子的胳膊,道:「快回去吧。」她抿緊了嘴不說話。

  我歎口氣道:「別為我和他吵。」

  葉子冷冷哼了一聲,道:「是太久沒吵了。」

  我不禁輕笑:「老夫老妻,耗著得了。你還真陪我上刀山下油鍋?還不是仗著他不捨得?」

  葉子聽了,眉毛倒豎:「敢情我是使的虛招子,你還不領情了?」

  我不答,只是笑看著她,道:「枯葉,如果我真的死了,最舍不下的就是你了。」她也斂了神色,重重點頭,鄭重地說:「你不許一個人死。」我撲嗤一笑,道:「得了,誰也別死,誰也死不了。別忘了你的寶貝兒子。」

  她只是無奈地搖頭苦笑,送我上了馬車。我見她還是心事重重,知道她倔勁上來,誰也沒法勸。也罷,就讓他們兩個,吵吵好好去吧——

  我跳下馬車大步邁進花園,只覺得渾身輕鬆,似乎卸下了一副沉沉重擔。當下直奔阿瑪的書房,可剛到門口,我不禁怔在原地。一個青色背影立於桌前,我低呼了一聲。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長長的黑鬍子拖到胸口,眼睛卻精亮有神。他開口道,聲音沉穩柔和:「我回來了。」

  杜衡篇

  初春寒氣逼人的風中,我目送桑桑的馬車遠去,直到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到了。

  「娘娘……」身邊頂替了小凡的丫頭翠墨局促地小聲提醒。我略掃一眼,看見一旁遠遠侯著的侍衛,不禁自嘲一笑,胤禛還怕我激動之下跟著桑桑上了馬車不成。

  「咱們回去。」我轉身,「皇上和怡親王,怕還在那萬霖亭。」

  翠墨強自忍著驚疑過來扶著我,我仿佛可以聽見她心裡的嘀咕:這主子又要回去做什麼?真是瘋了。

  沒錯,真是瘋了。我快步朝萬霖亭走去,耳邊卻只是迴響著直戳到人心裡去的尖銳童音,賤妾,賤妾,賤妾。他的女兒,竟然說桑桑是賤妾。

  萬霖亭邊遠遠地站了幾個侍衛,見我過來,行禮攔住道:「娘娘,恕奴才無狀,萬歲爺正和怡王爺議事,任何人不准靠近。」

  我朝亭裡看看,胤禛和十三正相對而坐,胤禛絮絮說著什麼,十三不知在沒在聽,那眼神卻是沒有看他。我繞到一旁,找到個十三能看見的角度,招了招手。十三倏地抬頭,胤禛也望了過來,見是我,陰了臉示意放我進來。

  「臣妾來向皇上請罪。」我無視胤禛逼人的目光,緩緩行禮。

  「請罪?」只聽胤禛冷哼一聲,「回來做什麼,只管說便是。」

  我看看周圍,除了那幾個侍衛半個人影也無,當下也不再婉轉:「我回來,是希望皇上能讓我和怡親王說幾句話。」

  「朕不准。」胤禛語氣冷硬,無半點回圜餘地。我轉頭看向十三,他也正望向我,曾經星星般閃耀的眸子,如今卻似深潭,平靜冷冽、深不見底。

  「皇上,無論是現在的怡親王,還是以前的十三爺,都有責任知道。」我堅持說道。

  「杜衡,你住嘴!」胤禛冷聲說,怒意已盛。

  「皇兄,你瞞不了我一輩子。」十三在一旁歎了口氣,沙啞道。胤禛微微動容,我看看十三,心中有一絲猶豫,卻還是開口說道:「你和洛洛,曾經有一個未出世的孩子。」

  話一出口,就來我自己都有一絲顫抖,深吸一口氣,躲開胤禛和十三的目光,只是繼續說:「你被圈禁那日,先帝爺盛怒之下,誤以為那孩子是八爺的,只覺洛洛水性楊花,幾日之後,她就被一頂小轎進八爺府,成了侍妾。」我想到當日情景,歷歷在目,目目刺心,「你遭逢大變,她莫名跟了八爺,本是該萬念俱灰的,可那時洛洛對所受恥辱並不在意,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生下孩子,你們的孩子。」

  萬霖亭裡一片寂靜,我轉過頭來,十三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子,臉上木然沒有表情,只是目光死死地盯著我。

  「洛洛真是天真,有誰容得下這孩子?八爺?八福晉?你四哥,甚至於我,都想過,這孩子不能留。」十三面色發白,胤禛打斷我:「你撿要緊的說便是。」

  「要緊的?最後孩子沒了,不算要緊。這其間洛洛的絕望煎熬,痛苦掙扎,更沒什麼要緊。」我冷笑道,「一個孩子,沒了還會有,她不會有別人也會有。那孩子對別人來說,不曾存在,什麼也不是。」

  十三嘴唇微微顫動,卻已然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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