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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七


  胤禛剛一開口,我就已經知道暴風驟雨又至,也暗自做好了準備——還能怎樣呢?我剛剛衝口而出的一刹那,就已抱定了無所懼之心。當下只聽他一口氣說完,真真好長的罪狀,原來我日日逍遙,如今得報。

  只聽胤禛續道:「朕今天就替八王爺了斷這樁家務事。佟佳芷洛,無禮少德,以下犯上,今在皇家禦碟除名。」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廳裡,一字一頓,重而清晰。所有人包括那拉氏都愣在原地,我卻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我被休了!我在古代的這段婚姻,以康熙之命而始,以雍正之命為終,於大變中決定,於陰謀中開始,在紛亂中結束。這真是一場天作的大笑話,我卻不是主角,所以現在才讀懂。

  我輕聲笑了,認認真真地磕下頭去:「謝皇上考評,芷洛這便告退。」

  胤禛揮揮手,不再看我,沖眾人道:「都起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

  眾人都謝恩起身,我邊向門外退去,邊瞥向葉子,只見她神思恍惚地看著我,我沖她使勁兒微笑——親愛的枯葉,這算什麼?我早就慣了。

  轉過門後,只聽得閣內歡笑聲已然又起,尤以年妃的聲音最甜:「皇上親自來看臣妾,就是最大的賀禮了!」我不禁惻然,迎著風隨小太監出門去。

  出了宮門,我一時有些發怔——這被貶了的侍妾,該到哪裡去?有冷宮給我住麼?正發傻,那邊八爺府的馬車卻向我靠來。駕車的小廝跳下車來,沖我打了千回道:「格格,王爺說您可先回府,拾掇了東西再回佟家花園。」

  我信步隨他上了馬車,恍惚地想起了八阿哥。我們倆這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結,他不必再養著一個恥辱,我也不用再看著我的「仇人」。這是彼此的解脫,可是隨著馬車向廉親王府越來越近,我卻越發心焦起來。

  府門口冷冷清清,我跳下車向裡面走去——這將是我最後一次踏進門去。一個人影正擋在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八阿哥。他臉上沒有一絲漣漪,抿著嘴看著我。

  我舒了口氣,輕鬆笑道:「八爺,舒蕙姐的本事越來越大。這倒是一石二鳥,你們再也不用看著我四處亂晃了。」

  八阿哥深深看了我一眼,靜靜開口:「在這兒等著。皇上旨意,不容你再進門。」我冷冷一笑,仍是向前走去。他卻將我一攔,仍然只道:「等著。」

  我見他舉動有異,便停下來站在他身旁,陣陣心焦襲來,我正想找話來說,只聽得奐兒的聲音:「格格!」回頭一看,她帶著兩個抬著衣箱的小廝奔到我面前。

  「格格,我跟您回去。」她冷靜地說。

  傻奐兒啊!我心中酸澀,可只能笑道:「那怎麼行,你是當娘的人啦,還跟著格格跑?小福芹也罷了,馮才是這府裡的二總管了,讓他也跟著你跑?」

  奐兒仍堅持道:「格格,您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一陣焦躁,道:「好丫頭,別和我爭。以後你別伺候主子,好好在家享福,不好麼?」奐兒仍是搖頭,竟沖著八阿哥跪下去,道:「王爺,請准我伴著格格。」

  八阿哥道:「你自去照應兩天便是。」奐兒喜之不盡,笑看向我,自去安置行裝。我無奈地看著她忙活,沖八阿哥道:「何苦再害人離散?」

  他瞟著我,道:「你我算得上是被害得離散麼?何以用『再』?」我一愣,他卻已轉開頭去。

  何以用「再」?我也不知。我默默地登上了車,道:「八爺,好自珍重。」八阿哥不發一言,站在原地。

  我只有回身上車,只見馬車裡堆的是兩個衣箱。我奇道:「哪來這許多行李?」

  奐兒道:「八爺說咱們花園裡准沒有備齊,特囑了人加些棉衣來。」我一怔,只聽她續道:「格格,我今日才知八爺對您的心。」

  我搖搖頭,道:「你哪裡懂得他?這些事情他做得多了,可他心裡嘛,絕不曾有過我。」

  奐兒也搖頭道:「您若是看到八爺今日聽旨時的表情,一準兒不會這麼說了。」說著拿給我紙箱上的兩卷紙軸。我詫異極了,打開其中一幅,借著車內燭光看去,竟是大漠圖。再打開另一幅,我不禁閉了閉眼,那是許多年前,我寫給他的句子:「聖人無執,故無失;無勝,故無敗。」紙面泛黃,字體蹩腳稚嫩。奐兒在旁邊輕聲道:「八爺說,這兩幅字,雖是不同人寫不同人看,卻都是格格的,如今該在一處兒。」

  我胸中一滯,掀開窗簾向後看去,可除了茫茫夜色,卻又看得見什麼。

  三日後。日頭正好,我斜倚在湖邊的欄杆上發呆。北京的冬天,過了三九便算了。自我回府這幾日,天氣一日暖似一日。

  記得從前我便最愛這湖,有時候身邊有人,有時候獨自一個——釣魚、打坐、閒話或者只是靜靜地曬曬太陽,愜意非常。

  我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回到這地方,直到我用一天時間踏遍了整個花園,耽擱上半個時辰,悄悄地回憶那時那地的過往,才真正相信,我回家了。是,就算闊別十年,這裡仍是唯一我願稱之為歸宿的地方。

  阿瑪的畫兒被我重新佈置在書房,仍按照記憶中的老位置;我的書房仍挨著飯廳,記得那時自己說過是為了「方便進食」;奐兒不再和我住,八阿哥准了馮才在外置屋,每晚我便打發她出府去;閑來無事,除了看書,看阿瑪年青時寫的《桐軒集》,我還可以四處遊蕩,像現在一樣,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一群小廝們邊打鬧邊除冰,平和中甚是有趣,當然,這時也不會再有人說「侍妾佟氏不知禮懂法」了……想到這兒,我還是忍不住哈哈一樂。

  「芷洛這是樂什麼呢?」

  我掉頭一看,原來是隆科多——我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叔叔,脈屬佟國維一支,和我阿瑪同祖父。我如今獨自一個住在東院兒,他則住西院。剛回來時,便是他幫我打點一切。雖然從前交往無多,但我對這個精幹的小個子叔叔倒頗有好感,總覺得他若是在現代從商,准能是個CFO,CIO之類的人物,當然他不適合做CEO,因為他不像領袖一般發號施令而有掌控欲,只是冷靜寡言,不知不覺中安排好了一切。他如今成為雍正的左膀右臂,實是兩人之利。

  我也終於明白為何阿瑪從前說「佟佳氏想做的事總能做得到」,因為他們永遠不會闔家去支持一股勢力,故可得到永遠的「佟半朝」。拿現在來說,鄂倫岱剛被貶謫,自有隆科多做紫禁城裡的一等紅人,佟家花園照樣屹立不倒。

  隆科多背著手走近前來,微笑道:「氣色不錯。這幾天住得算好?」

  我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笑答道:「當然是自己家好,舒服得緊。我真想一輩子就這麼住下去。」

  隆科多稍一怔沖,方道:「你竟然已經猜到了?」

  我笑笑,道:「叔叔,就算我一時還緩不過勁來,現在三天過去了,我還猜不到緣由麼?您和哥哥們都這樣照顧我這個被貶回家的侍妾,而回家後我能如此逍遙自由,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自不是遭了大難,而是承了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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