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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八阿哥終於發話了:「既然如此,芷洛格格就住下吧。十四,晚了,你也早些去歇著吧,明日還有早課呢。」

  十四斜了我一眼,一甩袖子,出了院子。我抑制著沖著他背影做鬼臉的衝動,恢復了低眉順目的「芷洛姿勢」。

  半天沒有聲響。我狐疑地抬起頭,對上了八阿哥罩著霧氣的眸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餓了沒?」一句極不搭調的話,要不是看著他的嘴型,我真的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嗯。」我不由自主地答道——雖然和葉梓狠狠吃了一陣子,可是經過這兩個時辰的體力勞動,我早就四肢無力亟待充電了。

  他扯了扯嘴角,叫奐兒跟著四福晉的貼身丫環春荷去備膳,轉身領著我走進一間屋子。

  一個人正坐在桌邊,看到我們進來,忽地起身。那是個身形頗為魁梧的中年男人。他看到我,表情一滯。

  「洛洛?」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表情從懷疑變到驚喜,心裡在不斷地推測——難道這就是我的老爸,傳說中的誇岱?可是,眼前這位叔叔雖說和我長得頗像,卻明顯是個武將,沒有什麼文人的氣質嘛。

  八阿哥見我只是愣愣的,顯是誤會了我的茫然,微笑著解釋道:「我和鄂倫岱正好有事商量,倒是趕巧了,你們叔侄難得見上一面,我就借個地方吧。」

  竟然真的是叔叔啊……我出了口氣,笑著上前福身道:「叔叔,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您身子骨如何?」

  「哈哈,好,好……兩年沒見了吧,洛洛你倒是越發出落啦。」鄂倫岱捋著鬍子笑道。

  我微微一笑:「阿瑪向來可好?」

  「他這兩年在南方為皇上行走,廣納賢才,搜羅那些什麼文啊什麼集的,忙得倒是很精神,看來皇上給他這個差事,好過讓他在京城裡做那個掛名都尉呢!」

  我這阿瑪果然是風雅之人。我不禁遙遙地想著,他是不是個寬袍大袖,仙風道骨的像那些「子」一樣的高人哩?看著鄂倫岱叔叔的樣子,這倆兄弟,一粗一細,還真是南轅北轍呢。

  正想再套套瓷,突然看見他和八阿哥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中一凜——能和八阿哥在這個時辰這個地方單獨密談的,又能是個怎樣的「粗人」呢?

  果然,又客套了幾句,鄂倫岱說道:「洛洛,我不能多留了,好歹是上元節,回去陪你嬸嬸去。」

  我順坡下驢,笑道:「那我也不留您了,叔叔慢走,替芷洛向大家問安吧。」

  「你這丫頭,阿瑪不在,出了宮也不到園子裡來,下次可得回去坐坐了。」鄂倫岱皺著眉說。

  我笑著應著,送他出了院子。

  轉身回來,桌子上已經擺滿了大碟小碗——剛剛的宴會,只顧著和一群福晉格格們寒暄,和葉梓商量怎麼出逃,還真是食不知味。現在看到滿桌的菜式,果然樣樣精緻,我覺得自己的兩眼在放光,沖到桌邊,看了八阿哥一眼,小心地伸出筷子……

  開始我還努力維持著淑女的形象,後來隨著出筷子的頻率越來越快,八阿哥的臉色也越來越驚奇——當看到我兩口吃下一個春捲還閉上眼睛回味的時候,他也伸出手拿起了筷子……

  叫奐兒和春荷把幾乎都空蕩蕩的碟子撤下去,我心滿意足地走到院子裡,抻了個懶腰。

  「也該累了吧?」八阿哥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已經叫春荷給你準備好了房間,早點歇著吧。」

  我感激地沖他一笑,轉身跟著春荷走上了回廊,只覺得懶得說也不必多說什麼客套的感謝之詞——我是真的有點累了。到了拐角,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只見到八阿哥略顯瘦削的背影,他還是站在院子裡,雙手背在身後,那身藍袍空蕩蕩的卷起。

  我一時移不開腳步,索性折了回去。

  「八爺還不歇息麼?」我輕輕地走到他身邊問道。

  「睡不著。」他沒有看我,只簡單地作答。

  我低下頭看著腳尖,張了張嘴卻終究不知說什麼好,甚至有些懊惱自己走回來做什麼,又能做什麼。失眠是我的老毛病了,當初大學裡和喜歡的男生分分合合,搞得自己每個晚上都是輾轉反側第二天也是狀似巫婆。當下只覺得好多話想勸他,卻又無從說起——

  他心中掛礙的,和我當初那些無病呻吟的小事,又怎會一樣?他心中謀算的,又豈是初涉皇宮幾個月的我所能瞭解?一個人的心事,又怎麼那麼容易允許他人窺測?更何況,我現在又是什麼身份,只憑著自己勉強算個「過來人」憑著一時的衝動就要和他講什麼心靜自然涼的道理麼?

  我抬起頭,忍不住扯開嘴角一笑。

  他正轉過頭來,正看到我的苦笑,拍拍我的頭,他柔聲道:「晚上風大,快去睡吧。」

  那一個晚上,我翻來覆去的幾乎沒有睡著,在我心裡八阿哥一直都是一個充滿悲情的角色,不過也只是悲情而已,那只是一個遙遠的不相干的歷史失敗者罷了。可就在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那個蕭索的背影時,卻突然感覺到,比起生命的消逝,我更不忍看到一個人徒勞無功終逃不過宿命的掙扎——操縱萬物命運的上帝能有多快樂呢?不過是一生嘆息而已。

  就這樣沒邊沒沿的想來想去,天邊微微亮了起來,我索性起身梳洗,儘量地輕手輕腳免得擾了旁人。一照鏡子果然熊貓出世,唉……回到古代來首次形容憔悴,卻是在這陌生的八阿哥府上。出去透透風吧。

  八阿哥的院子果然也是極為精緻,可見主人頗費了一番心思。可是結果就是,我繞了半天就繞昏了頭。所有的屋子都長得差不多,我暈頭轉向地分不清哪裡是來路哪裡是去處。早起的小丫頭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更是羞于問路,突然看到八阿哥的身影在旁邊的房間裡一閃,激動地趕緊奔過去。

  原來這是他的書房。他已換了一身月牙白的長袍,立於桌旁正在寫字。他略抬起頭看到我,只是微微一笑,複又低下頭。我畏畏縮縮地湊過去,只見他的字形雖然極為秀美,但在我這個外行人看來卻也知道力道稍有不足。再看他寫好的十幾頁,竟是《中庸》中的句子:「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何不慥慥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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